聊斋志异-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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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反坐,又见之。怒甚,以刀击榻,席褥断裂。愤然执刃,近榻以伺之,见女
面前,视之而笑。遽斫之,立断其首;既坐,女不移处,而笑如故。夜间灭烛,
则闻淫溺之声,亵不可言。日日如是,不复可忍,于是鬻其田宅,将卜居他所。
至夜,偷儿穴壁入,劫金而去。自此贫无立锥,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
异史氏曰:“爱新而杀其旧,忍乎哉!人止知新鬼为厉,而不知故鬼之夺其
魄也。呜呼!截指而适其屦,不亡何待!”
○采薇翁(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明鼎革,干戈蜂起。於陵刘芝生,聚众数万,将南渡。忽一肥男子诣栅门,
敞衣露腹,请见兵主。刘延入与语,大悦之。问其姓名,自号采薇翁。刘留参帷
幄,赠以刀。翁言:“我自有利兵,无须矛戟。”问:“兵所在?”翁乃捋衣露
腹,脐大可容鸡子;忍气鼓之,忽脐中塞肤,嗤然突出剑跗;握而抽之,白刃如
霜。刘大惊,问:“止此乎?”笑指腹曰:“此武库也,何所不有。”命取弓矢,
又如前状,出雕弓一;略一闭息,则一矢飞堕,其出不穷。已而剑插脐中,既都
不见。刘神之,与同寝处,敬礼甚备。
时营中号令虽严,而乌合之群,时出剽掠。翁曰:“兵贵纪律;今统数万之
众,而不能镇慑人心,此败亡之道也。”刘喜之,于是纠察卒伍,有掠取妇女财
物者,枭以示众。军中稍肃,而终不能绝。翁不时乘马出,遨游部伍之间,而军
中悍将骄卒,辄首自堕地,不知其何因。因共疑翁。前进严饬之策,兵士已畏恶
之;至此益相憾怨。诸部领谮于刘曰:“采薇翁,妖术也。自古名将,止闻以智,
不闻以术。浮云、白雀之徒,终致灭亡。今无辜将士,往往自失其首,人情汹惧;
将军与处,亦危道也,不如图之。”刘从其言,谋俟其寝,诛之。使觇翁,翁坦
腹方卧,息如雷。众大喜,以兵绕舍,两人持刀入,断其头;及举刀,头已复合,
息如故,大惊。又斫其腹;腹裂无血,其中戈矛森聚,尽露其颖。众益骇,不敢
近;遥拨以槊,而铁弩大发,射中数人。众惊散,白刘。刘急诣之,已杳矣。
卷九
○邵临淄
临淄某翁之女,太学李生妻也。未嫁时,有术士推其造,决其必受官刑。翁
怒之,既而笑曰:“妄言一至于此!无论世家女必不至公庭,岂一监生不能庇一
妇乎?”既嫁,悍甚,指骂夫婿以为常。李不堪其虐,忿鸣于官。邑宰邵公准其
词,签役立勾。翁闻之,大骇,率子弟登堂,哀求寝息,弗许。李亦自悔,求罢。
公怒曰:“公门内岂作辍尽由尔耶?必拘审!”既到,略诘一二言,便曰:“真
悍妇!”杖责三十,臀肉尽脱。
异史氏曰:“公岂有伤心于闺闼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贤宰,里无悍妇矣。
志之,以补“循吏传”之所不及者。”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顺治间,赴乡试,寓居郊郭。偶出户,见一人负笈
亻匡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诘之,遂释负于道,相与倾语,言论有名士风。陶
大说之,请与同居。客喜,携囊入,遂同栖止。客自言:“顺天人,姓于,字去
恶。”以陶差长,兄之。
于性不喜游瞩,常独坐一室,而案头无书卷。陶不与谈,则默卧而已。陶疑
之,搜其囊箧,则笔研之外,更无长物。怪而问之,笑曰:“吾辈读书,岂临渴
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书去,闭户抄甚疾,终日五十余纸,亦不见其折迭成
卷。窃窥之,则每一稿脱,则烧灰吞之。愈益怪焉,诘其故,曰:“我以此代读
耳。”便诵所抄书,倾刻数篇,一字无讹。陶悦,欲传其术,于以为不可。陶疑
其吝,词涉诮让,于曰:“兄诚不谅我之深矣。欲不言,则此心无以自剖;骤言
之,又恐惊为异怪。奈何?”陶固谓:“不妨。”于曰:“我非人,实鬼耳。今
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十五日士子入闱,月尽榜放矣。”陶
问:“考帘官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能文者
以内帘用,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令也。得志诸公,目不
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
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
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一日,自外来,有忧色,叹曰:“仆生而贫贱,自谓
死后可免;不谓迍邅先生,相从地下。”陶请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罗国封王,
帘官之考遂罢。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陶问:“此辈皆
谁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识。略举一二人,大概可知:乐正师旷、司库
和峤是也。仆自念命不可凭,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将治任。陶
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谓陶曰:“我将入闱。烦于昧爽时,持香炷于东野。三呼去恶,
我便至。”乃出门去。陶沽酒烹鲜以待之。东方既白,敬如所嘱。无何,于偕一
少年来。问其姓字,于曰:“此方子晋,是我良友,适于场中相邂逅。闻兄盛名,
深欲拜识。”同至寓,秉烛为礼。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谦婉。陶甚爱之,便问:
“子晋佳作,当大快意。”于曰:“言之可笑!闱中七则,作过半矣,细审主司
姓名,裹具径出。奇人也!”陶扇炉进酒,因问:“闱中何题?去恶魁解否?”
于曰:“书艺、经论各一,夫人而能之。策问:‘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风至今日,
奸情丑态,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抑非十八狱所能容。是果何术而可?
或谓宜量加一二狱,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与、否与,或别有道以清其源,
尔多士其悉言勿隐。’弟策虽不佳,颇为痛快。表:‘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
天衣有差。’次则‘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此三种,自谓场中无两矣!”
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时快心,放兄独步矣;数辰后,不痛哭始为男子也。”
天明,方欲辞去。陶留与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复来,陶使于往
寻之。于曰:“无须。子晋拳拳,非无意者。”日既西,方果来。出一卷授陶,
曰:“三日失约。敬录旧艺百余作,求一品题。”陶捧读大喜,一句一赞,略尽
一二首,遂藏诸笥。谈至更深,方遂留,与于共榻寝。自此为常。方无夕不至,
陶亦无方不欢也。
一夕,仓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卧,闻言惊
起,泫然流涕。二人极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对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适闻
大巡环张桓候将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场尚有翻覆。”于闻之,色喜。
陶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
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两夜始返,方喜谓陶曰:“君不贺五兄耶?
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阅遗卷,得五兄甚喜,荐作
交南巡海使,旦晚舆马可到。”陶大喜,置酒称贺。酒数行,于问陶曰:“君家
有闲舍否?”问:“将何为?”曰:“子晋孤无乡土,又不忍恝然于兄。弟意欲
假馆相依。”陶喜曰:“如此,为幸多矣。即无多屋宇,同榻何碍。但有严君,
须先关白。”于曰:“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场闱有日,子晋如不能待,先归
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归。
次日,方暮,有车马至门,接于莅任。于起,握手曰:“从此别矣。一言欲
告,又恐阻锐进之志。”问:“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时。此科之分
十之一;后科桓候临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闻,欲中止。
于曰:“不然,此皆天数。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艰若,亦要历尽耳。”又顾方
曰:“勿淹滞,今朝年、月、日、时皆良,即以舆盖送君归。仆驰马自去。”方
忻然拜别。陶中心迷乱,不知所嘱,但挥涕送之。见舆马分途,顷刻都散。始悔
子晋北旋,未致一字,而已无及矣。
三场毕,不甚满志,奔波而归。入门问子晋,家中并无知者。因为父述之,
父喜曰:“若然,则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昼卧,梦舆盖止于其门,一美少年自
车中出,登堂展拜。讶问所来,答云:“大哥许假一舍,以入闱不得偕来。我先
至矣。”言已,请入拜母。翁方谦却,适家媪入曰:“夫人产公子矣。”恍然而
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适与梦符,乃知儿即子晋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晋。
儿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晋,我见之,啼当止。”俗忌客忤,
故不令陶见。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呜之曰:“子晋勿尔!我来矣!”儿
啼正急,闻声辍止,停睇不瞬,如审顾状。陶摩顶而去。自是竟不复啼。数月后,
陶不敢见之,一见,则折腰索抱,走去,则啼不可止。陶亦狎爱之。四岁离母,
辄就兄眠;兄他出,则假寐以俟其归。兄于枕上教毛诗,诵声呢喃,夜尽四十余
行。以子晋遗文授之,欣然乐读,过口成诵;试之他文,不能也。八九岁,眉目
朗彻,宛然一子晋矣。
陶两入闱,皆不第。丁酉,文场事发,帘官多遭诛遣,贡举之途一肃,乃张
巡环力也。陶下科中副车,寻贡。遂灰志前途,隐居教弟。尝语人曰:“吾有此
乐,翰苑不易也。”
异史氏曰:“余每至张夫子庙堂,瞻其须眉,凛禀有生气。又其生平喑哑如
霹雳声,矛马所至,无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将军好武,遂置与绛,灌伍,宁
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王阮亭云:“数科来关节公行,非啖名即垄断,脱有桓侯,亦无如何矣。悲
哉!”
○狂生
刘学师言:济宁有狂生某,善饮;家无儋石,而得钱辄沽,殊不以穷厄为意。
值新刺史莅任,善饮无对。闻生名,招与饮而悦之,时共谈宴。生恃其狎,凡有
小讼求直者,辄受薄贿为之缓颊;刺史每可其请。生习为常,刺史心厌之。一日
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览之微笑,生厉声曰:“公如所请可之;不如所请,否之,
何笑也!闻之:士可杀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报,岂一笑不能报耶?”言已,大
笑,声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无礼!宁不闻灭门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
声曰:“生员无门之可灭!”刺史益怒,执之。访其家居,则并无田宅,惟携妻
在城堞上住。刺史闻而释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怜其狂,为买数尺地,购斗
室焉。入而居之,叹曰:“今而后畏今尹矣!”
异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礼,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犹
得而加者,徒以有门在耳;夫至无门可灭,则怒者更无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谓
‘贫贱骄人’者耶!独是君子虽贫,不轻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
下矣。虽然,其狂不可及。”
○凤仙
刘赤水,平乐人,少颖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家不中
资,而性好修饰,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饮,忘灭烛而去。酒数行,始忆之,
急返。闻室中小语,伏窥之,见少年拥丽者眠榻上。宅临贵家废第,恒多怪异,
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卧榻岂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
遗紫绔裤一,带上系针囊。大悦,恐其窃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头婢自门罅
入,向刘索取。刘笑要偿。婢请遗以酒,不应;赠以金,又不应。婢笑而去。旋
返曰:“大姑言:如赐还,当以佳偶为报。”刘问:“伊谁?”曰:“吾家皮姓,
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适富川丁官人;三姑凤仙,较两姑尤
美,自无不当意者。”刘恐失信,请坐待好音。婢去复返曰:“大姑寄语官人:
好事岂能猝合?适与之言,反遭诟厉;但缓时日以待之,吾家非轻诺寡信者。”
刘付之。
过数日,渺无信息。薄暮,自外归,闭门甫坐,忽双扉自启,两人以被承女
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视之,酣睡未醒,
酒气犹芳,赪颜醉态,倾绝人寰。喜极,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