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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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哽咽,顿足不能出声。久之久之,方失声而言曰:“妾历千辛,与儿逃于杨
——”句未终,纵声大哭,倒地而灭。孙骇绝,犹疑为梦;唤从人共视之,衣履
宛然,大异不解。即刻趣装,星驰而归。既闻儿死妾遁,抚膺大悲。语侵妇,妇
反唇相稽。孙忿,出白刃;婢妪遮救,不得近,遥掷之。刀脊中额,额破血流,
披发嗥叫而出,将以奔告其家。孙捉还,杖挞无数,衣皆若缕,伤痛不可转侧。
孙命舁诸房中护养之,将待其瘥而后出之。妇兄弟闻之。怒,率多骑登门,孙亦
集健仆械御之。两相叫骂,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讼之。孙捍卫入城,自诣质审,
诉妇恶状。宰不能屈,送广文惩戒以悦王。广文朱先生,世家子,刚正不阿。廉
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为天下之龌龊教官,勒索伤天害理之钱,以吮人痈痔
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孙公然归。王无奈之,乃示意朋好,
为之调停,欲生谢过其家。孙不肯,十反不能决。妇创渐平,欲出之,又恐王氏
不受,因循而安之。
妾亡子死,夙夜伤心,思得乳媪,一问其情。因忆无病言“逃于杨”,近村
有杨家疃,疑其在是;往问之,并无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遣骑诣讯,果
得之。儿渐平复,相见各喜,载与俱归。儿望见父,嗷然大啼,孙亦泪下。妇闻
儿尚存,盛气奔出,将致诮骂。儿方啼,开目见妇,惊投父怀,若求藏匿。抱而
视之,气已绝矣。急呼之,移时始苏。孙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儿至此!”
乃立离婚书,送妇归。王果不受,又舁还孙。孙不得已,父子别居一院,不与妇
通。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孙始悟其为鬼。感其义,葬其衣履,题碑曰“鬼妻吕
无病之墓”。无何,妇产一男,交手于项而死之。孙益忿,复出妇;王又舁还之。
孙乃具状,控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后天官卒,孙控不已,乃判令大归。
孙由此不复娶,纳婢焉。
妇既归,悍名噪甚,三四年无问名者。妇顿悔,而已不可复挽。有孙家旧媪,
适至其家。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媪归告孙,孙笑置之。又
年余,妇母又卒,孤无所依,诸娣姒颇厌嫉之,妇益失所,日辄涕零。一贫士丧
偶,兄议厚其奁妆而遣之,妇不肯。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不听。
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孙方自内出,迎跪阶下,泣不可止。孙欲
去之,妇牵衣复跪之。孙固辞曰:“如复相聚,常无间言则已耳;一朝有他,汝
兄弟如虎狼,再求离逖,岂可复得!”妇曰:“妾窃奔而来,万无还理。留则留
之,否则死之!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宁无一分情?”
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时香火之誓,君宁不忆之耶?”
孙乃荧眦欲泪,使人挽扶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妇曰:
“妾私出,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自明。”遂于
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孙大骇,急为束裹。妇容色痛
变,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黄粱之梦已醒,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
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来于两间。又日求良药医指创,月余寻愈。
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居久,见家政废弛,谓孙曰:“妾此来,
本欲置他事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孙有饿莩者矣。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
乃集婢媪,按日责其绩织。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诮讪,妇若不闻。既而
课工,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之。又垂帘课主计仆,综理微密。孙乃大喜,使儿
及妾皆朝见之。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恤,朝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
亲爱之。一日,儿以石投雀,妇适过,中颅而仆,逾刻不语。孙大怒,挞儿;妇
苏,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儿,中心每不自释,今幸销一罪案矣。”孙益嬖
爱之,妇每拒,使就妾宿。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昔日杀儿之报也。”阿
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当死。”孙不信。妇自理
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
异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嫱、西施,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
乎?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痂者并笑矣。至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
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若地狱道中,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矣。”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刚毅,幼在塾中,诸童稍有所犯,辄奋拳殴
击,师屡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赐也。至十六七,强武绝伦。又能持长竿跃
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乡人共服之,求诉禀白者盈阶满室。崔抑强扶弱,不避
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体为残。每盛怒,无敢劝者。惟事母孝,母至则解。
母谴责备至,崔唯唯听命,出门辄忘。比邻有悍妇,日虐其姑。姑饿濒死,子窃
啖之;妇知,诟厉万端,声闻四院。崔怒,逾垣而过,鼻耳唇舌尽割之,立毙。
母闻大骇,呼邻子极意温恤,配以少婢,事乃寝。母愤泣不食。崔惧,跪请受杖,
且告以悔,母泣不顾。崔妻周,亦与并跪。母乃杖子,而又针刺其臂,作十字纹,
朱涂之,俾勿灭。崔并受之,母乃食。
母喜饭僧道,往往餍饱之。适一道士在门、崔过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
凶横之气,恐难保其令终。积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闻之,起敬曰:
“某亦自知;但一见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
问可免不可免,请先自问能改不能改。但当痛自抑;如有万分之一,我告君以解
死之术。”崔生平不信厌禳,笑而不言。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
不类巫觋,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无妨碍。”崔请教,乃曰:“适门外一后
生,宜厚结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盖赵氏儿,名
僧哥。赵,南昌人,以岁祲饥,侨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结,请赵馆于其家,供给
优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约为弟昆。逾岁东作,赵携家去,音问遂绝。
崔母自邻妇死,戒子益切,有赴诉者,辄摈斥之。一日,崔母弟卒,从母往
吊。途遇数人,絷一男子,呵骂促步,加以捶扑。观者塞途,舆不得进。崔问之,
识崔者竞相拥告。先是,有巨绅子某甲者,豪横一乡,窥李申妻有色,欲夺之,
道无由。因命家人诱与博赌,贷以资而重其息,要使署妻于券,资尽复给。终夜,
负债数千,积半年,计子母三十余千。申不能偿,强以多人篡取其妻。申哭诸其
门,某怒,拉系树上,榜笞刺剟,逼立“无悔状”。崔闻之,气涌如山,鞭马
前向,意将用武。母搴帘而呼曰:“唶!又欲尔耶!”崔乃止。既吊而归,不语
亦不食,兀坐直视,若有所嗔。妻诘之,不答。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
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慑息以听之。既而迟
久乃返,掩扉熟寝矣。
是夜,有人杀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肠;申妻亦裸尸床下。官疑申,捕治之。
横被残梏,踝骨皆见,卒无词。积年余,不堪刑,诬服,论辟。会崔母死,既殡,
告妻曰:“杀甲者,实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
之罪殃他人?我将赴有司死耳!”妻惊挽之,绝裾而去,自首于庭。官愕然,械
送狱,释申。申不可,坚以自承。官不能决,两收之。戚属皆诮让申,申曰:
“公子所为,是我欲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为之,而忍坐视其死乎?今日即谓公
子未出也可。”执不异词,固与崔争。久之,衙门皆知其故,强出之,以崔抵罪,
濒就决矣。会恤刑官赵部郎,案临阅囚,至崔名,屏人而唤之。崔入,仰视堂上,
僧哥也。悲喜实诉。赵徘徊良久,仍令下狱,嘱狱卒善视之。寻以自首减等,充
云南军,申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归。皆赵力也。
既归,申终从不去,代为纪理生业。予之资,不受。缘橦技击之术,颇以关
怀。崔厚遇之,买妇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抚臂上刺痕,法然流涕,以故
乡邻有事,申辄矫命排解,不相禀白。
有王监生者,家豪富,四方无赖不仁之辈,出入其门。邑中殷实者,多被劫
掠;或迕之,辄遣盗杀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婶,父子俱烝之。妻仇氏,屡沮
王,王缢杀之。仇兄弟质诸官,王赇嘱,以告者坐诬。兄弟冤愤莫伸,诣崔求诉。
申绝之使去。过数日,客至,适无仆,使申瀹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与崔
猛朋友耳,从徙万里,不可谓不至矣;曾无廪给,而役同厮养,所不甘也!”遂
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讶其改节,而亦未之奇也。申忽讼于官,谓崔三年不给佣
值。崔大异之,亲与对状,申忿相争。官不直之,责逐而去。又数日,申忽夜入
王家,将其父子婶妇并杀之,粘纸于壁,自书姓名,及追捕之,则亡命无迹。王
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讼,盖恐杀人之累己也。关行附近州邑,追
捕甚急。会闯贼犯顺,其事遂寝。及明鼎革,申携家归,仍与崔善如初。
时土寇啸聚,王有从子得仁,集叔所招无赖,据山为盗,焚掠村疃。一夜,
倾巢而至,以报仇为名。崔适他出,申破扉始觉,越墙伏暗中。贼搜崔、李不得,
据崔妻,括财物而去。申归,止有一仆,忿极,乃断绳数十段,以短者付仆,长
者自怀之。嘱仆越贼巢,登半山,以火爇绳,散挂荆棘,即反勿顾。仆应而去。
申窥贼皆腰束红带,帽系红绢,遂效其装。有老牝马初生驹,贼弃诸门外。申乃
缚驹跨马,衔枚而出,直至贼穴。贼据一大村,申絷马村外,逾垣入。见贼众纷
纭,操戈未释。申窃问诸贼,知崔妻在王某所。俄闻传令,俾各休息,轰然噭
应。忽一人报东山有火,众贼共望之;初犹一二点,既而多类星宿。申坌息急呼
东山有警。王大惊,束装率众而出。申乘间漏出其右,返身入内。见两贼守帐,
绐之曰:“王将军遗佩刀。”两贼竞觅。申自后斫之,一贼踣;其一回顾,申又
斩之。竟负崔妻越垣而出。解马授辔,曰:“娘子不知途,纵马可也。”马恋驹
奔驶,申从之。出一隘口,申灼火于绳,遍悬之,乃归。
次日,崔还,以为大辱,形神跳躁,欲单骑往平贼。申谏止之。集村人共谋,
众恇怯莫敢应。解谕再四,得敢往二十余人,又苦无兵。适于得仁族姓家获奸
细二,崔欲杀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纵之。众
怨曰:“此等兵旅,方惧贼知,而反示之。脱其倾队而来,阖村不保矣!”申曰:
“吾正欲其来也。”执匿盗者诛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铳,又诣邑借巨炮二。
日暮,率壮士至隘口,置炮当其冲;使二人匿火而伏,嘱见贼乃发。又至谷东口,
伐树置崖上。已而与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一更向尽,遥闻马嘶,贼果大至,
繦属不绝。俟尽入谷,乃推堕树木,断其归路。俄而炮发,喧腾号叫之声,震
动山谷。贼骤退,自相践踏;至东口,不得出,集无隙地。两岸铳矢夹攻,势如
风雨,断头折足者,枕藉沟中。遗二十余人,长跪乞命。乃遣人絷送以归。乘胜
直抵其巢。守巢者闻风奔窜,搜其辎重而还。崔大喜,问其设火之谋。曰:“设
火于东,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尽,恐侦知其无人也;既而设于谷口,口甚隘,
一夫可以断之,彼即追来,见火必惧:皆一时犯险之下策也。”取贼鞫之,果追
入谷,见火惊退。二十余贼,尽劓刖而放之。由此威声大震,远近避乱者从之如
市,得土团三百余人。各处强寇无敢犯,一方赖之以安。
异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车,崔之谓哉!志意慷慨,盖鲜俪矣。然欲天下无
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通者与?李申,一介细民,遂能济美。缘橦飞入,剪禽兽
于深闺;断路夹攻,荡幺魔于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为国效命,乌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