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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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五体投地,泣述所来。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复尔尔?
妹子一女流,几曾见呜呜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书。四娘曰:“诸兄家娘子,
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无词,但顾哀之。四娘
作色曰:“我以为跋涉来省妹子,乃以大讼求贵人耶!”拂袖径入。大郎惭愤而
出。归家详述,大小无不诟詈,李夫人亦谓其忍。逾数日,二郎释放宁家,众大
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谤也。俄而四娘遣价候李夫人。唤入,仆陈金币,言:
“夫人为二舅事,遣发甚急,未遑字覆。聊寄微仪,以代函信。”众始知二郎之
归,乃程力也。后三娘家渐贫,程施报逾于常格。又以李夫人无子,迎养若母焉。
○僧术
黄生,故家子,才情颇赡,夙志高骞。村外兰若,有居僧某,素与分深,既
而僧云游,去十余年复归。见黄,叹曰:“谓君腾达已久,今尚白纻耶?想福命
固薄耳。请为君贿冥中主者。能置十千否?”答言:“不能。”僧曰:“请勉办
其半,余当代假之。三日为约。”黄诺之。竭力典质如数。
三日,僧果以五千来付黄。黄家旧有汲水井,深不竭,云通河海。僧命束置
井边,戒曰:“约我到寺,即推堕井中。候半炊时,有一钱泛起,当拜之。”乃
去。黄不解何术,转念效否未定,而十千可惜。乃匿其九,而以一千投之。少间,
巨泡突起,铿然而破,即有一钱浮出,大如车轮。黄大骇,既拜,又取四千投焉。
落下,击触有声,为大钱所隔,不得沉。日暮,僧至,谯让之曰:“胡不尽投?”
黄云:“已尽投矣。”僧曰:“冥中使者止将一千去,何乃妄言?”黄实告之,
僧叹曰:“鄙吝者必非大器。此子之命合以明经终,不然,甲科立致矣。”黄大
悔,求再禳之,僧固辞而去。黄视井中钱犹浮,以绠钓上,大钱乃沉。是岁,黄
以副榜准贡,卒如僧言。
异史氏曰:“岂冥中亦开捐纳之科耶?十千而得一第,直亦廉矣。然一千准
贡,犹昂贵耳。明经不第,何值一钱!”
○柳生
周生,顺天宦裔也,与柳生善。柳得异人之传,精袁许之术。尝谓周曰:
“子功名无分,万钟之资,尚可以人谋,然尊阃薄相,恐不能佐君成业。”未几,
妇果亡,家室萧条,不可聊赖。
因诣柳,将以卜姻。入客舍坐良久,柳归内不出。呼之再三,始方出,曰:
“我日为君物色佳偶,今始得之。适在内作小术,求月老系赤绳耳。”周喜,问
之,答曰:“甫有一人携囊出,遇之否?”曰:“遇之。褴褛若丐。”曰:“此
君岳翁,宜敬礼之。”周曰:“缘相交好,遂谋隐密,何相戏之甚也!仆即式微,
犹是世裔,何至下昏于市侩?”柳曰:“不然。犁牛尚有子,何害?”周问:
“曾见其女耶?”答曰:“未也。我素与无旧,姓名亦问讯知之。”周笑曰:
“尚未知犁牛,何知其子?”柳曰:“我以数信之,其人凶而贱,然当生厚福之
女。但强合之必有大厄,容复禳之。”周既归,未肯以其言为信,诸方觅之,迄
无一成。
一日,柳生忽至,曰:“有一客,我已代折简矣。”问:“为谁?”曰:
“且勿问,宜速作黍。”周不谕其故,如命治具。俄客至,盖傅姓营卒也。心内
不合,阳浮道与之;而柳生承应甚恭。少间,酒肴既陈,杂恶草具进。柳起告客:
“公子向慕已久,每托某代访,曩夕始得晤。又闻不日远征,立刻相邀,可谓仓
卒主人矣。”饮间,傅忧马病,不可骑,柳亦俯首为之筹思。既而客去,柳让周
曰:“千金不能买此友,何乃视之漠漠?”借马骑归,因假周命,登门持赠傅。
周既知,稍稍不快,已无如何。
过岁,将如江西,投臬司幕。诣柳问卜,柳言:“大吉!”周笑曰:“我意
无他,但薄有所猎,当购佳妇,几幸前言之不验也,能否?”柳云:“并如君愿。”
及至江西,值大寇叛乱,三年不得归。后稍平,选日遵路,中途为土寇所掠,同
难人七八位,皆劫其金资,释令去,惟周被掳至巢。盗首诘其家世,因曰:“我
有息女,欲奉箕帚,当即无辞。”周不答,盗怒,立命枭斩。周惧,思不如暂从
其请,因从容而弃之。遂告曰:“小生所以踟蹰者,以文弱不能从戎,恐益为丈
人累耳。如使夫妇得相将俱去,恩莫厚焉。”盗曰:“我方忧女子累人,此何不
可从也。”引入内,妆女出见,年可十八九,盖天人也。当夕合卺,深过所望。
细审姓氏,乃知其父,即当年荷囊人也。因述柳言,为之感叹。
过三四日,将送之行,忽大军掩至,全家皆就执缚。有将官三员监视,已将
妇翁斩讫,寻次及周。周自分已无生理,一员审视曰:“此非周某耶?”盖傅卒
已军功授副将军矣。谓僚曰:“此吾乡世家名士,安得为贼。”解其缚,问所从
来。周诡曰:“适从江臬娶妇而归,不意途陷盗窟,幸蒙拯救,德戴二天!但室
人离散,求借洪威,更赐瓦全。”傅命列诸俘,令其自认,得之。饷以酒食,助
以资斧,曰:“曩受解骖之惠,旦夕不忘。但抢攘间,不遑修礼,请以马二匹、
金五十两,助君北旋。”又遣二骑持信矢护送之。
途中,女告周曰:“痴父不听忠告,母氏死之。知有今日久矣,所以偷生旦
暮者,以少时曾为相者所许,冀他日能收亲骨耳。某所窖藏巨金,可以发赎父骨,
余者携归,尚足谋生产。”嘱骑者候于路,两人至旧处,庐舍已烬,于灰火中取
佩刀掘尺许,果得金,尽装入橐,乃返。以百金赂骑者,使瘗翁尸,又引拜母冢,
始行。至直隶界,厚赐骑者而去。周久不归,家人谓其已死,恣意侵冒,粟帛器
具,荡无存者。闻主人归,大惧,哄然尽逃;只有一妪、一婢、一老奴在焉。周
以出死得生,不复追问。及访柳,则不知所适矣。
女持家逾于男子,择醇笃者授以资本,而均其息。每诸商会计于檐下,女垂
帘听之,盘中误下一珠,辄指其讹。内外无敢欺。数年,伙商盈百,家数十巨万
矣。乃遣人移亲骨,厚葬之。
异史氏曰:“月老可以贿嘱,无怪媒妁之同于牙侩矣。乃盗也而有是女耶?
培塿无松柏,此鄙人之论耳。妇人女子犹失之,况以相天下士哉!”
○冤狱
朱生,阳谷人,少年佻达,喜诙谑。因丧偶,往求媒媪,遇其邻人之妻,睨
之美,戏谓媪曰:“适睹尊邻,雅少丽,若为我求凰,渠可也。”媪亦戏曰:
“请杀其男子,我为若图之。”朱笑曰:“诺。”
更月余,邻人出讨负、被杀于野。邑令拘邻保,血肤取实,究无端绪,惟媒
媪述相谑之词,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令又疑邻妇与私,扌旁掠之,五毒
参至,妇不能堪,诬伏。又讯朱,朱曰:“细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是冤死,
而又加以不节之名,纵鬼神无知,予心何忍乎?我实供之可矣:欲杀夫而娶其妇,
皆我之为,妇不知之也。”问:“何凭?”答言:“血衣可证。”及使人搜诸其
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复苏者再。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证据死我耳,待
自取之。”因押归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迟也
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时,取衣出付之。令审其迹确,拟斩。再驳再审,
无异词。经年余,决有日矣。
令方虑囚,忽一人直上公堂,怒目视令而大骂曰:“如此愦愦,何足临民!”
隶役数十辈,将共执之。其人振臂一挥,颓然并仆。令惧,欲逃,其人大言曰:
“我关帝前周将军也!昏官若动,即便诛却!”令战惧悚听。其人曰:“杀人者
乃宫标也,于朱某何与?”言已,倒地,气若绝。少顷而醒,面无人色。及问其
人,则宫标也,搒之,尽服其罪。
盖宫素不逞,知某讨负而归,意腰橐必富,及杀之,竟无所得。闻朱诬服,
窃自幸,是日身入公门,殊不自知。令问朱血衣所自来,朱亦不知之。唤其母鞠
之,则割臂所染,验其左臂刀痕,犹未平也。令亦愕然。后以此被参揭免官,罚
赎羁留而死。年余,邻母欲嫁其妇,妇感朱义,遂嫁之。
异史氏曰:“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骘,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
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伤民命。一人兴讼,则数农违时,一案既成
则十家荡产,岂故之细哉!余尝谓为官者,不滥受词讼,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
情,不必羁候;若无疑难之事,何用徘徊?即或乡里愚民,山村豪气,偶因鹅鸭
之争,致起雀角之忿,此不过借官宰之一言,以为平定而已,无用全人,只须两
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断。所谓神明之宰非耶?
每见今之听讼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摄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见官之
票;承刑者润笔不饱,不肯悬听审之牌。蒙蔽因循,动经岁月,不及登长吏之庭,
而皮骨已将尽矣!而俨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无事。宁知水火狱中,有
无数冤魂,伸颈延息,以望拔救耶!然在奸民之凶顽,固无足惜;而在良民株累,
亦复何堪?况且无辜之干连,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于奸
民。何以故?奸民难虐,而良民易欺也。皂隶之所殴骂,胥徒之所需索,皆相良
者而施之暴。
自入公门,如蹈汤火。早结一日之案,则早安一日之生,有何大事,而顾奄
奄堂上若死人,似恐溪壑之不遽饱,而故假之以岁时也者!虽非酷暴,而其实厥
罪维均矣。尝见一词之中,其急要不可少者,不过三数人;其余皆无辜之赤子,
妄被罗织者也。或平昔以睚眦开嫌,或当前以怀璧致罪,故兴讼者以其全力谋正
案,而以其余毒复小仇,带一名于纸尾,遂成附骨之疽;受万罪于公门,竟属切
肤之痛。人跪亦跪,状若乌集;人出亦出,还同猱系。而究之官问不及,吏诘不
至,其实一无所用,只足以破产倾家,饱蠹役之贪囊;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愤
而已。深愿为官者,每投到时,略一审诘:当逐逐之,不当逐芟之。不过一濡毫、
一动腕之间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养多少元气。从政者曾不一念及于此,又何
必桁杨刀锯能杀人哉!”
○鬼令
教谕展先生,洒脱有名士风。然酒狂,不持仪节,每醉归,辄驰马殿阶。阶
上多古柏。一日,纵马入,触树头裂,自言:“子路怒我无礼,击脑破矣!”中
夜遂卒。
邑中某乙者,负贩其乡,夜宿古刹。更静人稀,忽见四五人携酒入饮,展亦
在焉。酒数行,或以字为令曰:“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
赢一锺。”一人曰:“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锺。”
一人曰:“囹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锺。”又一人曰:
“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锺。”末至展,凝思不得。
众笑曰:“既不能令,须当受命。”飞一觥来。展即云:“我得之矣:曰字不透
风,一字在当中;……”众又笑曰:“推作何物?”展吸尽曰:“一字推上去,
一口一大锺!”相与大笑,未几出门去。某不知展死,窃疑其罢官归也。及归问
之,则展死已久,始悟所遇者鬼耳。
○甄后
洛城刘仲堪,少钝而淫于典籍。恒杜门攻苦,不与世通。一日,方读,忽闻
异香满室,少间,佩声甚繁。惊顾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从者皆宫妆。刘惊
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后恭也?”刘益惶恐,曰:“何处天仙,未
曾拜识。前此几时有侮?”美人笑曰:“相别几何,遂尔懜懜!危坐磨砖者,
非子耶?”乃展锦荐,设瑶浆,捉坐对饮,与论古今事,博洽非常。刘茫茫不知
所对。美人曰:“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子历几生,聪明顿尽矣!”遂命侍者,
以汤沃水晶膏进之。刘受饮讫,忽觉心神澄彻。既而曛黑,从者尽去,息烛解襦,
曲尽欢好。
未曙,诸姬已复集。美人起,妆容如故,鬓发修整,不再理也。刘依依苦诘
姓字,答曰:“告郎不妨,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干后身。当日以妾故
罹罪,心实不忍,今日之会,亦聊以报情痴也。”问:“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