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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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奋力凿益急。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复合。女怨
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
死?”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辩,但忧路险难归。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化
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时失生已七日矣。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
归而告母。母遣人穷搜山谷,并无踪绪。正忧惶所,闻子自归,欢喜承迎。举首
见妇,几骇绝。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
从之。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
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后母寿终。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
有雉{艹孢}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榇归窆。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无庸
复来。”生从其言,葬后自返。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问之老奴,则
云:“赴葬未还。”心知其异,浩叹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后以拔贡入北闱,遇同号生,年可
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
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
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诘高、
曾,并严、慈姓讳,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齿之不类。孟仙曰:
“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因述往迹,仲仙始信。
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两
人大惊。仲仙入而询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
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矣。”兄弟闻之,顿足悲哀。仲
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是科仲领乡荐。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
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
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
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
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镜听
益都郑氏兄弟,皆文学士。大郑早知名,父母尝过爱之,又因子并及其妇;
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至不齿礼。冷暖相形,颇存芥蒂。次妇
每谓二郑:“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遂摈弗与同宿。于是二郑感愤,
勤心锐思,亦遂知名。父母稍稍优顾之,然终杀于兄。
次妇望夫甚切,是岁大比,窃于除夜以镜听卜。有二人初起,相推为戏,云:
“汝也凉凉去!”妇归,凶吉不可解,亦置之。闱后,兄弟皆归。时暑气犹盛,
两妇在厨下炊饭饷耕,其热正苦。忽有报骑登门,报大郑捷,母入厨唤大妇曰:
“大男中式矣!汝可凉凉去。”次妇忿恻,泣且炊。俄又有报二郑捷者,次妇力
掷饼杖而起,曰:“侬也凉凉去!”此时中情所激,不觉出之于口;既而思之,
始知镜听之验也。
异史氏曰:“贫穷则父母不子,有以也哉!庭帏之中,固非愤激之地;然二
郑妇激发男儿,亦与怨望无赖者殊不同科。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牛
陈华封,蒙山人。以盛暑烦热,枕藉野树下。忽一人奔波而来,首着围领,
疾趋树阴,掬石而座,挥扇不停,汗下如流沈。陈起座,笑曰:“若除围领,不
扇可凉。”客曰:“脱之易,再着难也。”就与倾谈,颇极蕴藉。既而曰:“此
时无他想,但得冰浸良酝,一道冷芳,度下十二重楼,暑气可消一半。”陈笑曰:
“此愿易遂,仆当为君偿之。”因握手曰:“寒舍伊迩,请即迂步。”客笑而从
之。
至家,出藏酒于石洞,其凉震齿。客大悦,一举十觥。日已就暮,天忽雨,
于是张灯于室,客乃解除领巾,相与磅礴。语次,见客脑后时漏灯光,疑之。无
何,客酩酊,眠榻上。陈移灯窃窥之,见耳后有巨穴,盏大,数道厚膜,间鬲如
棂;棂外软革垂蔽,中似空空。骇极,潜抽髻簪,拨膜觇之,有一物状类小牛,
随手飞出,破窗而去。益骇,不敢复拨。方欲转步,而客已醒。惊曰:“子窥见
吾隐矣!放牛出,将为奈何?”陈拜诘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复何讳。
实相告:我六畜瘟神耳。适所纵者牛,恐百里内牛无种矣。”陈故以养牛为业,
闻之大恐,拜求术解。客曰:“余且不免于罪,其何术之能解?惟苦参散最效,
其广传此方,勿存私念可也。”言已,谢别出门,又掬土堆壁龛中,曰:“每用
一合亦效。”拱不复见。居无何,牛果病,瘟疫大作。陈欲专利,秘其方,不肯
传,惟传其弟。弟试之神验。而陈自锉啖牛,殊罔所效。有牛两百蹄躈,倒毙
殆尽;遗老牝牛四五头,亦逡巡就死。中心懊恼,无所用力。忽忆龛中掬土,念
未必效,姑妄投之,经夜,牛乃尽起。始悟药之不灵,乃神罚其私也。后数年,
牝牛繁育,渐复其故。
○金姑夫
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
卒。族人祠之,谓之梅姑。
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至夜,梦青衣来,传梅
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不嫌陋
拙,愿以身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
醒而恶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村人
语梦悉同。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
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
批颊数四,乃去。今马氏呼为金姑夫。
异史氏曰:“未嫁而守,不可谓不贞矣。为鬼数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
无耻也?大抵贞魂烈魄,未必即依于土偶;其庙貌有灵,惊世而骇俗者,皆鬼狐
凭之耳。”
○仙人岛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有才思,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
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以子智慧,若
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道士
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
道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何处?”
曰:“咫尺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嘱合眼,呵曰:
“起!”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骇惧,不敢复动。
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类帝王居。有台高丈
余,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
铺张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
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
样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
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然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
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
宜尽欢。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于是各合配旅。丝竹之声,响彻云汉。独
有跨凤者,乐伎无偶。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掐
筝状,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合殿寂然,无有咳者。
既阕,铿尔一声,如击清磬。共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大众皆起告别,鹤
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榻,锦衾备生寝处。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犹劳;
念己才调,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顷刻百绪,乱如蓬麻。道士似已知
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实欲
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今当送君行。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
天仙须再劫矣。”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
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
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砰然一响,汩没若
鸥。
幸夙近海,略诸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
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
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苟适意,勿相忘。”
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女子
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
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
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
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
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
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
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
中,招二三齿德来。顾左右,立唤女郎。无何,异香浓射,美姝十余辈,拥芳云
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
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
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
惠,能记典、坟矣。”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
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颂近体一
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邻叟再三诵
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
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
芳云向妹呫々耳语,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
“狗腚响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之以目。
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
为孝哉闵子骞二句,破云:“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
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童子何
知!不在此,只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
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评语,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
“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嫚,不敢研诘。王诵毕,又
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
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
笑诃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
“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
大笑。桓怒诃之,因而自起泛卮,谢过不遑。
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桓谀而慰之
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
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绿
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
许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叟辞别。
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
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王至此,始觉望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