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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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
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制。”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
把钗踌躇。欻一妪来寻钗。王虽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
“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
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
百年前,与君祖缱绻,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
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
王呼妻出见,负败絮,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之孙,乃一贫至此
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
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妻犹不能
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
义,使姑事之,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一石。夜与妇宿短榻。
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妪
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
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
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惰,
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如绳,过宿,
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
雨又滂沱。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
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
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乐。越日,葛至
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
贱卖,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起视囊中,则
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
于主人何干?”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
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躞内外,进退维谷。适见斗鹑者,一赌数千;每市一鹑,
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乃归市贩鹑而返。主人喜,贺其速
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
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
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
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
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
生。”王如其教。
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
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半年,蓄积二十金。心益慰,视如命。
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
“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
“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
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顷
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
客亦放。略一腾踔,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
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
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
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
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喙,
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
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
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曰:“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
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
“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问直,答以千
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
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中,日得数金,易
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是何宝如之?”王曰:“予不相亏,便与二百
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
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
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
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
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
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
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
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
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
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然矣。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
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一老翁门焉。由此荒落
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
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
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
楼,初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
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才及
笄耳。酒胾满案,围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
匿。独叟诧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我家也,君占之。旨酒自饮,不
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谛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
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
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
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
生素豪,谈论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
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
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
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
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
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媪
曰:“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慧,所闻见,辄记
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俯其首。生
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
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
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
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
目视生。生笑,拈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深,灭烛欲
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閛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
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跪而致词曰:
“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
“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吾叔闺训严谨,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
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其臂而曳之。生狂喜,
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益矣。”问:
“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
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
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依床,拈带不
语。叟怒曰:“贱辈辱我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
生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
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刀锯鈇钺,愿身受之!”良久寂然,乃归寝。自此第内
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
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青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
生,依依哀啼,葛耳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
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
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得异宝,何憎
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言妾已死,
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居之。
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
“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救。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
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
有猎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
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
“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
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
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
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
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韔,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
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
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
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
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祈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
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
时共谈宴。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
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
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
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