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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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大家贪
南富,卒许之。既亲迎,奁妆丰盛,新人亦娟好,然喜悲,终日未尝睹欢容,枕
席之间,时复有涕洟。问之,亦不言。过数日,妇翁至,入门便泪,南未遑问故,
相将入室。见女而骇曰:“适于后园,见吾女缢死桃树上,今房中谁也?”女闻
言,色暴变,仆然而死。视之,则窦女。急至后园,新妇果自经死。骇极,往报
窦。窦发女冢,棺启尸亡。前忿未蠲,倍益惨怒,复讼于官。官因其情幻,拟罪
未决。南又厚饵窦,哀令休结;官亦受其赇嘱,乃罢。而南家自此稍替。又以异
迹传播,数年无敢字者。
南不得已,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未及成礼,会民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
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去。一日,有妪导一舆至,自称曹家送女者。
扶女入室,谓南曰:“选嫔之事已急,仓卒不能如礼,且送小娘子来。”问:
“何无客?”曰:“薄有奁妆,相从在后耳。”妪草草径去。南视女亦风致,遂
与谐笑。女俯颈引带,神情酷类窦女。心中作恶,第未敢言。女登榻,引被幛首
而眠,亦谓新人常态,弗为意。日敛昏,曹人不至,始疑。捋被问女,而女亦奄
然冰绝。惊怪莫知其故,驰伻告曹,曹竟无送女之事。相传为异。时有姚孝廉女
新葬,隔宿为盗所发,破材失尸。闻其异,诣南所征之,果其女。启衾一视,四
体裸然。姚怒,质状于官,官因南屡行无理,恶之,坐发冢见尸,论死。
异史氏曰:“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挞于室,听
之;哭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而所以报之者,亦比李十郎惨矣!”
○梁彦
徐州梁彦,患鼽嚏,久而不已。一日,方卧,觉鼻奇痒,遽起大嚏。有物突
出落地,状类屋上瓦狗,约指顶大。又嚏,又一枚落。四嚏凡落四枚。蠢然而动,
相聚互嗅。俄而强者啮弱者以食,食一枚,则身顿长。瞬息吞并,止存其一,大
于鼫鼠矣。伸舌周匝,自舐其吻。梁大愕,踏之,物缘袜而上,渐至股际。
捉衣而撼摆之,粘据不可下。顷入衿底,爬搔腰胁。大惧,急解衣掷地。扪之,
物已贴伏腰间。推之不动,掐之则痛,竟成赘疣,口眼已合,如伏鼠然。
○龙肉
姜太史玉璇言:“龙堆之下,掘地数尺,有龙肉充牣其中,任人割取,但
勿言‘龙’字。或言‘此龙肉也’,则霹雳震作,击人而死。”太史曾食其肉,
实不谬也。
卷六
○潞令
宋国英,东平人,以教习授潞城令。贪暴不仁,催科尤酷,毙杖下者,狼藉
于庭。余乡徐白山适过之,见其横,讽曰:“为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宋洋
洋作得意之词曰:“喏!不敢!官虽小,莅任百日,诛五十八人矣。”后半年,
方据案视事,忽瞪目而起,手足挠乱,似与人撑拒状,自言曰“我罪当死!我罪
当死!”扶入署中,逾时寻卒。呜呼!幸阴曹兼摄阳政,不然,颠越货多,则
“卓异”声起矣,流毒安穷哉!
异史氏曰:“潞子故区,其人魂魄毅,故其为鬼雄。今有一官握篆于上,必
有一二鄙流,风承而痔舐之。其方盛也,则竭攫未尽之膏脂,为之具锦屏;其将
败也,则驱诛未尽之肢体,为之乞保留。官无贪廉,每莅一任,必有此两事。赫
赫者一日未去,则蚩蚩者不敢不从。积习相传,沿为成规,其亦取笑于潞城之鬼
也已!”
○马介甫
杨万石,大名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惧”。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辄以
鞭挞从事。杨父年六十余而鳏,尹以齿奴隶数。杨与弟万钟常窃饵翁,不敢令妇
知。然衣败絮,恐贻讪笑,不令见客。万石四十无子,纳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语。
兄弟候试郡中,见一少年,容服都雅。与语,悦之,询其姓字,自云:“介甫,
马姓。”由此交日密,焚香为昆季之盟。既别,约半载,马忽携僮仆过杨。值杨
翁在门外曝阳扪虱,疑为佣仆,通姓氏使达主人,翁披絮去。或告曰:“此即其
翁也。”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登堂一揖,便请朝父,万石辞以偶恙。促
坐笑语,不觉向夕,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壶
酒来,俄顷饮尽。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
脱粟失饪,殊不甘旨。食已,万石草草硬去。万钟袱被来伴客寝,马责之曰:
“曩以伯仲高义,遂同盟好。今老父实不温饱,行道者羞之!”万钟泫然曰:
“在心之情,卒难申致。家门不吉,蹇遭悍嫂,尊长细弱,横被催残。非沥血之
好,此丑不敢扬也。”马骇叹移时,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异闻,不可
不一目见之。请假闲舍,就便自炊。”万钟从其教,即除室为马安顿。夜深窃馈
蔬稻,惟恐妇知。马会其意,力却之,且请杨翁与同食寝。自诣城肆,市布帛,
为易袍裤,父子兄弟皆感泣。万钟有子喜儿,方七岁,夜从翁眠。马抚之曰:
“此儿福寿,过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妇闻老翁安饱,大怒,辄骂,谓马强
预人家事。初恶声尚在闺闼,渐近马居,以示瑟歌之意。杨兄弟汗体徘徊,不能
制止;而马若弗闻也者。妾王,体妊五月,妇始知之,褫衣惨掠。已,乃唤万石
跪受巾帼,操鞭逐出。值马在外,惭懅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妇亦随出,叉
手顿足,观者填溢。马指妇叱曰:“去,去!”妇即反奔,若被鬼逐,裤履俱脱,
足缠萦绕于道上,徒跣而归,面色灰死。少定,婢进袜履,着已,噭啕大哭。
家无敢问者。马曳万石为解巾帼,万石耸身定息,如恐脱落,马强脱之,而坐立
不宁,犹惧以私脱加罪。探妇哭已,乃敢入,趑趄而前。妇殊不发一语,遽起,
入房自寝。万石意始舒,与弟窃奇焉。家人皆以为异,相聚偶语。妇微有闻,益
羞怒,遍挞奴婢。呼妾,妾创剧不能起。妇以为伪,就榻扌旁之,崩注堕胎。万
石于无人处,对马哀啼,马慰解之。呼僮具牢馔,更筹再唱,不放万石去。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方大恚忿,闻撬扉声,急呼婢,则室门已辟。有巨人
入,影蔽一室,狰狞如鬼;俄又有数人入,各执利刃。妇骇绝欲号,巨人以刀刺
颈曰:“号便杀却!”妇急以金帛赎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
悍妇心耳!妇益惧,自投败颡。巨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曰:“如某事,谓可
杀否?”即以画。凡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尽,刀画肤革,不啻数十。末乃曰:
“妾生子,亦尔宗绪,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数人反接其手,剖视悍
妇心肠。妇叩头乞命,但言知悔。俄闻中门启闭,曰:“杨万石来矣。既已悔过,
姑留余生。”纷然尽散。
无何,万石入,见妇赤身绷系,心头刀痕,纵横不可数。解而问之,得其故,
大骇,窃疑马。明日,向马述之,马亦骇。由是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
马大喜,告万石曰:“实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术惧之。既得好合,请暂别也。”
遂去。妇每日暮,挽留万石作侣,欢笑而承迎之。万石生平不解此乐,遽遭之,
觉坐立皆无所可。妇一夜忆巨人状,瑟缩摇战。万石思媚妇意,微露其假。妇遽
起,苦致穷诘。万石自觉失言,而不能悔,遂实告之。妇勃然大骂,万石惧,长
跽床下。妇不顾,哀至漏三下,妇曰:“欲得我恕,须以刀画汝心头如干数,此
恨始消。”乃起捉厨刀。万石大惧而奔,妇逐之。犬吠鸡腾,家人尽起。万钟不
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妇乃诟詈,忽见翁来,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
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万钟见之怒,以石击妇,中颅,颠蹶而毙。万钟曰:
“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时妇复苏,闻万钟死,怒
亦遂解。
既殡,弟妇恋儿,矢不嫁。妇唾骂不与食,醮去之。遗孤儿,朝夕受鞭楚,
俟家人食讫,始啖以冷块。积半岁,儿尫羸,仅存气息。一日,马忽至,万石嘱
家人,勿以告妇。马见翁褴缕如故,大骇;又闻万钟殒谢,顿足悲哀。儿闻马至,
便来依恋,前呼马叔。马不能识,审顾始辩,惊曰:“儿何憔悴至此!”翁乃嗫
嚅具道情事,马忿然谓万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谬。两人止此一线,杀之,
将奈何?”万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坐语数刻,妇己知之,不敢自出逐客,
但呼万石入,批使绝马。含涕而出,批痕俨然。马怒之曰:“兄不能威,独不能
断‘出’耶?殴父杀弟,安然忍之,何以为人!”万石欠伸,似有动容。马又激
之曰:“如渠不去,理须杀;即便杀却,勿惧。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
极力,保无亏也。”万石喏,负气疾行,奔而入。适与妇遇,叱问:“何为?”
万石皇遽失色,以手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妇益恚,顾寻刀杖,万石惧而
却步。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开箧,出刀圭药,合水授万石饮。曰:
“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轻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暂试之。”饮下,
少顷,万石觉忿气填胸,如烈焰冲烧,刻不容忍,直抵闺闼,叫喊雷动。妇未及
诘,万石以足腾起,妇颠去数尺有咫。即复握石成拳,擂击无算。妇体几无完肤,
嘲犹詈。万石于腰中出佩刀。妇骂曰:“出刀子,敢杀我耶?”万石不语,
割股上肉,大如掌,掷地下。方欲再割,妇哀鸣乞恕。万石不听,又割之。家人
见万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马迎去,捉臂相用慰劳。万石余怒未息,屡欲奔
寻,马止之。少间,药力消,嗒若丧。马嘱曰:“兄勿馁。乾纲之振,在此一举。
夫人之所以惧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譬之昨死而今生,须从此涤故
更新。再一馁,则不可为矣。”遣万石入探之。妇股栗心慑,倩婢扶起,将以膝
行。止之,乃已。出语马生,父子交贺。马欲去,父子共挽之。马曰:“我适有
东海之行,故便道相过,还时可复会耳。”
月余,妇起,宾事良人。久觉黔驴无技,渐狎,渐嘲,渐骂,居无何,旧态
全作矣。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万石亦不敢寻。年余马至,知其
状,怫然责数已,立呼儿至,置驴子上,驱策径去。由此乡人皆不齿万石。学使
案临,以劣行黜名。又四五年,遭回禄,居室财物,悉为煨烬,延烧邻舍。村人
执以告郡,罚鍰烦苛。于是家产渐尽,至无居庐,近村相戒,无以舍舍万石。尹
氏兄弟,怒妇所为,亦绝拒之。万石既穷,质妾于贵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
资斧已绝。妇不肯从,聒夫再嫁。适有屠而鳏者,以钱三百货去。
万石一身,丐食于远村近郭间。至一朱门,阍人诃拒不听前。少间,一官人
出,万石伏地啜泣。官人熟视久之,略诘姓名,惊曰:“是伯父也!何一贫至此?”
万石细审,知为喜儿,不觉大哭。从之入,见堂中金碧焕映。俄顷,父扶童子出,
相对悲哽。万石始述所遭。初,马携喜儿至此,数日,即出寻杨翁来,使祖孙同
居。又延师教读。十五岁入邑庠,次年领乡荐,始为完婚。乃别欲去,祖孙泣留
之。马曰:“我非人,实狐仙耳。道侣相候已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觉恻楚。
因念昔与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伤。遂以舆马赍金赎王氏归。年余,生一子,
因以为嫡。
尹从屠半载,狂悖犹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绠,悬梁上,荷肉竟
出。号极声嘶,邻人始知。解缚抽绠,一抽则呼痛之声,震动四邻。以是见屠来,
则骨毛皆竖。后胫创虽愈,而断芒遗肉内,终不利于行,犹夙夜服役,无敢少懈。
屠既横暴,每醉归,则挞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犹是也。一日,
杨夫人及伯母烧香普陀寺,近村农妇并来参谒。尹在中怅立不前,王氏故问:
“此伊谁?”家人进白:“张屠之妻。”便诃使前,与太夫人稽首。王笑曰:
“此妇从屠,当不乏肉食,何羸瘠乃尔?”尹愧恨,归欲自经,绠弱不得死。屠
益恶之。岁余,屠死。途遇万石,遥望之,以膝行,泪下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