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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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户,妾素无葭莩亲,虑致讥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异日。”十一娘乃
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出所赠簪,非
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日望其来,怅然遂病。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
村谘访,并无知者。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
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儿从之,蓦然遂
下。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答云:“妾家去此尚
远,时来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
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是以不果来。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
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
来当须秘密。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十一娘诺。偕归同榻,快与
倾怀,病寻愈。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
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谛视,惊曰:
“真吾儿友也!”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言?”十一
娘因达封意。夫人顾谓三娘曰:“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晕满颊,
默然拈带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门外匆忙奔
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惊问之。曰:“适出更衣,一少
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复何面目!”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
“勿须怪,此妾痴兄。会告夫人,杖责之。”封坚辞欲去。十一娘请待天曙。封
曰:“舅家咫尺,但须一梯度我过墙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墙送之。
行半里许,辞谢自去。婢返,十一娘扶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婢喜,拜问,封亦恻恻,
讯十一娘兴居。婢捉袂曰:“三姑过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
但不乐使家人知。归启园门,我自至。”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
封已在园中矣。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
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门第,何患无贵介婿,然绔裤儿敖不足
数,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十一娘然之。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作
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昧爽,
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携手
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封潜指曰:“此翰苑才
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入暮,果至,曰:
“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封曰:
“娘子何堕世情哉!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十一娘
曰:“且为奈何?”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
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
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所以故,来报前好耳。请
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
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
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
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
曹丘生。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
已,矢曰:“劳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封遂去。生诘旦,浼邻
媪诣范夫人。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恨封
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
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
之。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泪。使人潜告夫人,
非孟生不嫁。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
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俄侍女
奔白:“小姐自缢死!”举家惊涕,痛悔无所复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
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懎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
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向生道喜曰:
“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谓就者,
正以其亡。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
穴。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顾见三娘,问:“此
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知复生。封惧漏泄,相将去
五十里,避匿山村。
封欲辞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别院居。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
有。封每遇生来,辄避去,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
计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十一
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封曰:“妾所得非人世所
知。世所传并非真诀,惟华陀五禽图差为不妄。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
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出者。入夜,
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
升第一天。今堕奸谋,命耳!”乃起告辞。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封曰:
“实相告:我乃狐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
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言已
而逝。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官翰林。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
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公愧怒,疑生儇薄。生请间,具道情事。公不深信,
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阴戒勿宣,惧有祸变。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父
子充辽海军。十一娘始归宁焉。
○狐梦
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尝以故至叔
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
遇。因于楼上,摄想凝思,既而归斋,日已寝暮。
时暑月燠热,当户而寝。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却视,则一妇人,年逾四十,
而风韵犹存。毕惊起,问为谁,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窃感纳。”毕闻
而喜,投以嘲谑。妇笑曰:“妾齿加长矣,纵人不见恶,先自渐沮。有小女及笄,
可侍巾栉。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妇果携
女至。态度娴婉,旷世无匹。妇谓女曰:“毕郎与有夙缘,即须留止。明旦早归,
勿贪睡也。”毕乃握手入帏,款曲备至。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
未明即去。既夕自来,曰:“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明日即屈同去。”问:“何
所?”曰:“大姊作筵主,此去不远也。”毕果候之。良久不至,身渐倦惰。才
伏案头,女忽入曰:“劳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处,有大院落,直上
中堂,则见灯烛荧荧,灿若星点。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妆绝美。敛衽称贺
已,将践席,婢入曰:“二娘子至。”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
“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二娘曰:“记儿时
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
国小王子。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无怪
三娘子怒诅也!新郎在侧,直尔憨跳!”顷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欢。
忽一少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二三,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大娘曰:“四
妹妹亦要见姊丈耶?此无坐处。”因提抱膝头,取肴果饵之。移时,转置二娘怀
中,曰:“压我胫股酸痛!”二姊曰:“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我脆弱不堪;
既欲见姊丈,姊丈故壮伟,肥膝耐坐。”乃捉置毕怀。入怀香软,轻若无人。毕
抱与同杯饮,大娘曰:“小婢勿过饮,醉失仪容,恐为姊丈所笑。”少女孜孜展
笑,以手弄猫,猫戛然鸣。大娘曰:“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请
以狸奴为令,执箸交传,鸣处则饮。”众如其教。至毕辄鸣;毕故豪饮,连举数
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归休!压杀郎君,恐
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猫去。
大姊见毕善饮,乃摘髻子贮酒以劝。视髻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
比干视之,则荷盖也。二娘亦欲相酬,毕辞不胜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
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
女在傍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勿为奸人所算。”置合案上,则一巨钵。二娘
曰:“何预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毕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
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婢!何时盗人履子去,怪
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
女约毕离席告别,女送出村,使毕自归。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
酒气犹浓,异之。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死耶?”毕言:“方疑是梦。”
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梦,实非梦也。”女每与毕弈,毕辄负。女笑曰:
“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今视之,只平平耳。”毕求指诲,女曰:“弈之为
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益。”居数月,毕觉稍进。女试
之,笑曰:“尚未,尚未。”毕出,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稍咸奇之。
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微泄之。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
也!屡嘱甚密,何尚尔尔?”怫然欲去。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寝疏
矣。积年余,一夕来,兀坐相向。与之弈,不弈;与之寝,不寝。怅然良久,曰:
“君视我孰如青凤?曰:“殆过之。”曰:“我自惭弗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
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曰:“夙有此志。曩遵旧嘱,故秘之。”
女曰:“向为是嘱,今已将别,复何讳?”问:“何往?”曰:“妾与四妹妹为
西王母征作花鸟使,不复得来矣。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
未醮;妾与君幸无所累。”毕求赠言,曰:“盛气平,过自寡。”遂起,捉手曰:
“君送我行。”至里许,洒涕分手,曰:“役此有志,未必无会期也。”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细述其异。因为志之。
○布客
长清某,贩布为业,客于泰安。闻有术人工星命之学,诣问休咎。术人推之
曰:“运数大恶,可速归。”某惧,囊资北下。途中遇一短衣人,似是隶胥,渐
渍与语,遂相知悦,屡市餐饮,呼与共啜。短衣人甚德之,某问所营干,答曰:
“将适长清,有所勾致。”问为何人,短衣人出牒,示令自审,第一即己姓名。
骇曰:“何事见勾?”短衣人曰:“我乃蒿里人,东四司隶役。想子寿数尽矣。”
某出涕求救。鬼曰:“不能。然牒上名多,拘集尚需时日。子速归,处置后事,
我最后相招,此即所以报交好耳。”
无何,至河际,断绝桥梁,行人艰涉。鬼曰:“子行死矣,一文亦将不去。
请即建桥,利行人,虽颇烦费,然于子未必无小益。”某然之,归,告妻子作周
身具。克日鸠工建桥。久之,鬼竟不至,心窃疑之。一日,鬼忽来曰:“我已以
建桥事上报城隍,转达冥司矣。谓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