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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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
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
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驱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
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
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曰:“二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
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相以
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
多也。半日方尽。
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大不
知几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云霄。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似
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目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
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腹辘辘不得一饱。着败衣,
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箠
从事,辄用赤铁烙胸乳。幸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逾墙来逼与
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
少年始窜去。一日,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
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作声。既而贼去,
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状白刺史。刺史严鞫,
竟以酷刑诬服,律拟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
八狱,无此黑黯也。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兄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
跏趺座上。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
“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
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阁之想,由此淡焉。后入山,不
知所终。
异史氏曰:“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
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辛十四娘
广平冯生,少轻脱,纵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容色娟好。从小
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
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阴思: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
驴于门,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
整洁,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欲一瞻仰。”因问:“翁何至此?”
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既承宠降,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
入。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榛莽。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坐展
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窃不自揣,
愿以镜台自献。”辛笑曰:“容谋之荆人。”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
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主人笑付左右。少间,有婢与辛耳语。
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
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辛曰:“君卓荦士,
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请,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
二。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
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
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
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怒,命数人捽生出。酒愈涌上,倒榛芜中,瓦石乱落如
雨,幸不着体。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跄而行。夜色迷闷,误入涧谷,
狼奔鸱叫,竖毛寒心。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
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以策挝门,内问曰:“何人半夜来此?”生以失路
告,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忽闻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捉驴。
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氏,生以告。逾刻,
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生起立,肃身欲拜。妪止之坐,谓生
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老身钟漏并
歇,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多乖阔。”生曰:“儿少失怙,与我祖父处者,十
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自知之。”生不敢复问,坐对悬
想。
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历陈所遇。妪笑曰:“此
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
生谢唯唯。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
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余矣。”青衣
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
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
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
青衣应诺去。
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妪曰:
“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女子起,娉娉而立,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
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
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
谷?”女俯首无语。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妪
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女腆然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我为汝作冰,
有何舛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
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
生收之。命归家检历,以良辰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
生出。数步外,欻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定想移
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
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
往见狐狸云。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
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躧屣出窥,则绣幰已驻于庭,双鬟扶女坐青庐
中。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鬛奴扛一扑满,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丽偶,
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今作
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
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
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少与生共笔砚,颇相狎。闻生得狐妇,馈遗为稹
登堂称觞。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
其人猿睛鹰准,不可与久居也。宜勿往。”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
罪,且献新什。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
“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
噱,前隙渐释。会提学试,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来邀生饮,
生辞;频招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
亲友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于堂,鼓吹伧伫,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谚
云:‘场中莫论文。’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
一筹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
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
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
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
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生谨受教。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
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
捉臂苦约,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拥捽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继辞夙退。
公子要遮无已,出家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
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醉酣,颓卧席间。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
泽。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
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生五更酲解,
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
睡。又蹴之不动,举之而僵,大骇,出门怪呼。厮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
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
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
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
生泣听命。
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独居数日,又托媒媪
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生认误杀拟
绞。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女闻,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决有日,女始皇皇
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每于寂所,于邑悲哀,至损眠食。一日,日晡,狐婢
忽来。女顿起,相引屏语。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
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家人窃议
其忍。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职,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苍头闻之,喜告主
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
其情。生立释宁家。归见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
以得达上听。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抑。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
徊御沟间,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婢乃预往,
伪作流妓。上至勾栏,极蒙宠眷。疑婢不似风尘人,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
苦?”婢对曰:“妾原籍直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句栏
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
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上颔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
起拜,泪眦双荧。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
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诉。今视尘俗益
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
寝,生拒不纳。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余,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
生敬之,终不替。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生哀泣
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饮食,羸卧闺闼。生侍汤药,如奉父母。巫医无灵,
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绝。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