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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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
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弯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
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刀中庭石,石立断。
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
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
如柝。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
出。公因秉烛待旦,方语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皆翳形术
也,犬血可破。”公如其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
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
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
不尤甚耶!”
○野狗
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
祸,急无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
之尸,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
尸参差而应曰:“奈何!”俄顷,蹶然尽倒,遂无声。
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
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
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
物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
四寸余。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三生
刘孝廉,能记前身事。自言一世为缙绅,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
待如乡先生礼,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胶。暗疑
迷魂汤得勿此乎?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
俄顷,稽前生恶录,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行至一家,
门限甚高,不可逾。方趑趄间,鬼力楚之,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
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
牝马求乳。逾四五年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
缓辔徐徐,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不加鞯装以行,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
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
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
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
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
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怒其狂猘,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闷甚,缘
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视,则身伏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
积年余,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
草中,闻车过,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是
为刘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每劝人:乘马必厚其
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
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
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久。不然,且将负盐车,受羁馽,与之为马。不然,
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与之为蛇。”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崇于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辄遁
匿其中。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瓶口,置釜中,燂
汤而沸之。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益急,久之无声。
拔塞而验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蛇癖
王蒲令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
寸寸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
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啮其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鬼哭
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
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
磷飞,墙角鬼哭。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已
而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
“汝不识我王学院耶?”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命释道
忏度之。夜抛鬼饭,则见磷火荧荧,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昏不知
人事者数日矣。是夕,忽欠伸若醒,妇以食进。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
于庭,我亦随众啖噉。食已方归,故不饥耳。”由此鬼怪遂绝。岂钹铙钟鼓,
焰口瑜伽,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赫,闻声
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
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焦螟
董侍读默庵家,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
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怍庭孙司马第移避之。而狐扰犹故。
一日,朝中待漏,适言其异。大臣或言:关东道士焦螟,居内城,总持敕勒
之术,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道士朱书符,使归粘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
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巨狐,伏坛下。家人受
虐已久,衔恨綦甚,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
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既而曰:“可借鞫狐词亦得。”戟指咒移时,婢
忽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入都者十八辈。”道士曰:
“辇毂下,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
再若迁延,法不汝宥!”狐乃蹙怖作色,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仆绝,良
久始苏。俄见白块四五团,滚滚如球,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顷刻俱去。由是
遂安。
○叶生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遇不偶,困于名场。会
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
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
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及放榜时,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
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面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
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无何,寝疾。公遗问不
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
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之,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
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
革难遽瘥,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
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迎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
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
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
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痒。生以生平所拟举业,悉录授读,闱中
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曰:“君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
长弃若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
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
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
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
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
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
凄然曰:“今我贵矣!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
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勿作
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
之,衣冠履舄如蜕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
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
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为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
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
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吐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
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
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
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
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
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
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有主计仆,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
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
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
儿至,调笑于侧。仆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
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已绝矣。乃以余资置葬具而瘗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
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仙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依周。论齿,
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
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
周坐命邀成,成不入,辞去。周追之而还,移席外舍。
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
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因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
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
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
弧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
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
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恿之,计
遂决。以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
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