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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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
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
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颦蹙欲啼,足亻匡
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
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
觉宁将寝,始惨然出。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
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酏。母子
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
不利。女微知之,乘间告曰:“居年余,当知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
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
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
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
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
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致他
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
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
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
视之,肌犹粟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欻有一物,如飞
鸟至。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
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
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索如故。宁骇诧,女亦出,
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义鼠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意似甚恨怒,然遥望
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
故便捷,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
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
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
○小官人
太史某翁,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出自堂陬。马大如蛙,人细
如指。小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袱,乘肩舆,纷纷出门而去。公心异
之,窃疑睡眼之讹。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白言:
“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太史。”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少间,又自笑
曰:“戋戋微物,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欣然携之而去。
后不复见。惜太史中馁,不曾诘所来。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
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
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
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
随地转侧。河水倾发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
女裸体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侧,不可汲,某家楼台南
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
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
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当与地震时男女两忘,
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
州张生,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则花正繁,香闻
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反复留连,甚慊所好;开尊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
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
调。”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妾以
艰于步履,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辞温婉,荡
人心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
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
张束衣愕顾,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桶。张惧,障身大树
后,冀蛇不睹。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
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忽忆
腰中佩荷囊,内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上。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
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声,触树,
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载蛇而归。大病月
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
丁亡去,至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
暮,止宿其家,莝豆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杨姓,我其内
侄也。主人好交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
“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
懈。至暮,锉刍,刍束湿,颇极参差。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
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
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主人在外,尝
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赞叹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
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数年无耗。
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
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踩履而出,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居之温室,设筵相
款,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不能无
少望,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
升。今过蒙推解,固乐,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
意少留,当助资斧。”走伻招诸博徒,使杨坐而乞头,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
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君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
送布帛米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
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
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晋人。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舟抵金山,张先渡江,
嘱家人在舟,勿爆膻腥。盖江中有鼋怪,闻香辄出,坏舟吞行人,为害已久。张
去,家人忘之,炙肉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
张回棹,悼恨欲死。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
言:“吾侪日与习近,惧为祸殃,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投以半体,
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顿思得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
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子,以大钳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
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行旅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
祠,肖像其中,以为水神,祷之辄应。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
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谒,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
有祝生造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
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止客,急唤:“三
娘,可将好茶一杯来。”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
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复索。觑媪出,戏捉
纤腕,脱指环一枚。女赪颊微笑,生益惑。略诘门户。女云:“郎暮来,妾犹在
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
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奈何?”生大
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此必寇
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数年
前,误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之姓氏,求其故裆,煮服
可痊。某诣寇所,实告以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而返。
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某舁之归,将至家门
而卒。母号啼,葬之。遗一子,甫周岁。妻不能守,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
劬瘁不堪,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
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
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深恨之。
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
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
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
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
母告诸家。生意欲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媪翁,闻而大骇,命车疾至,
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悼。女曰:“人已
鬼,又何厌贫?祝郎母子,情意拳拳,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
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
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厨下,代母执
炊供客。翁媪视之怆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
酒胾不时馈送,小阜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
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营备臻至。然生终未尝至
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草毒者,死而复苏,竞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
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
“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为此?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
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祝其庭,辄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哀毁,但不对客,惟命儿柯檫ㄓ唬桃岳褚宥选
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数月而
殇。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
矣。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
见庭下有四马,驾黄车,马四股皆鳞甲。夫妻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