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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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
“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
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
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
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
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已遍,
竟无踪兆,因往寻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寻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
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
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
“大哥欲同汝去,可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
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择一良匹与汝。”二
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
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
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
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疑虑间,吴生至,女
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
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
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
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吴
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
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葬处,
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
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
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
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为之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
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
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憨痴,恐泄漏房中隐
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
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
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
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
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
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
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
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
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
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
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
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
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
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
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
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
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
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
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
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
岁值寒食,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
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
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何常憨耶。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
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
态耳。”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
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
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
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
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
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
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
宁疑为赴试者,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
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
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
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
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
有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
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
也被摄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
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
“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
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
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
墀,曰:“非义之物,污我橐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
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
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
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被
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
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
固不敢近。”又问:“何以迷人?”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
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
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
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
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
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
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袱,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
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
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
练,触折窗上石棂,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
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
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
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
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
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
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
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受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
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宁斋
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
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
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
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丽尤绝。遂
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
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
“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
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
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
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
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
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
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
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
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
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颦蹙欲啼,足亻匡
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
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
觉宁将寝,始惨然出。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
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酏。母子
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
不利。女微知之,乘间告曰:“居年余,当知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
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
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