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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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
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曰:“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
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
“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问直,答以千
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
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中,日得数金,易
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是何宝如之?”王曰:“予不相亏,便与二百
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
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
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
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
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
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
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
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
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
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然矣。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
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一老翁门焉。由此荒落
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
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
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
楼,初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
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才及
笄耳。酒胾满案,围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
匿。独叟诧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我家也,君占之。旨酒自饮,不
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谛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
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
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
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
生素豪,谈论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
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
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
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
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
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媪
曰:“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慧,所闻见,辄记
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俯其首。生
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
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
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
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
目视生。生笑,拈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深,灭烛欲
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閛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
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跪而致词曰:
“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
“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吾叔闺训严谨,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
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其臂而曳之。生狂喜,
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益矣。”问:
“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
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
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依床,拈带不
语。叟怒曰:“贱辈辱我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
生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
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刀锯鈇钺,愿身受之!”良久寂然,乃归寝。自此第内
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
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青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
生,依依哀啼,葛耳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
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
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得异宝,何憎
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言妾已死,
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居之。
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
“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救。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
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
有猎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
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
“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
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
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
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
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韔,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
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
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
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
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祈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
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
时共谈宴。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
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
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
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
“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
携补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
“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
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偶适市,
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
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
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
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则室门已闭。蹑足而窗窥之,
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
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
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求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
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使
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
“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
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
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
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
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
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
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鬼!偿
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
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
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
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
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问:“何人?”曰:“市上
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
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
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以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
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罗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
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
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
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
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
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
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
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
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
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隐痛耳。”视
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
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
悟耳。哀哉!”
○贾儿
楚客有贾于外者。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也。察其情,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