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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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家。月余,遍加谘访。或言闽商有奚姓者,乃辞蒋,欲之闽。蒋赠以衣履,里
党皆敛资助之。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邀与同侣。行数程,客窥囊金,引至空
所,挚其手足,解夺而去。适有永福陈翁过其地,脱其缚,载归其家。翁豪富,
诸路商贾,多出其门,翁嘱南北客代访奚耗。留大男伴诸儿读。大男遂住翁家,
不复游。然去家愈远,音梗矣。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其费,抑勒令嫁。何志不摇。申强卖于重庆贾,
贾劫取而去。至夜,以刀自劙。贾不敢逼,俟创瘥,又转鬻于盐亭贾。至盐亭,
自刺心头,洞见脏腑。贾大惧,敷以药,创平,求为尼。贾曰:“我有商侣,身
无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缝纫。此与作尼无异,亦可少偿吾值。”何诺。贾舆送去。
入门,主人趋出,则奚生也。盖奚已弃懦为商,贾以其无妇,故赠之也。相见悲
骇,各述苦况,始知有儿寻父未归。奚乃嘱诸客旅,侦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为
妻矣。
然自历艰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劝奚纳妾。奚鉴前祸,不从所请。何曰:
“妾如争床第者,数年来固已从人生子,尚得与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隐痛
在心,岂及诸身而自蹈之?”奚乃嘱客侣,为买三十余老妾。逾半年,客果为买
妾归,入门,则妻申氏。各相骇异。先是,申独居年余,兄苞劝令再适。申从之,
惟田产为子侄所阻,不得售。鬻诸所有,积数百金,携归兄家。有保宁贾,闻其
富有奁资,以多金啖苞,赚娶之。而贾老废不能人。申怨兄,不安于室,悬梁投
井,不堪其扰。贾怒,搜括其资,将卖作妾。闻者皆嫌其老。贾将适夔,乃载与
俱去。遇奚同肆,适中其意,遂货之而去。既见奚,惭惧不出一语。奚问同肆商,
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则在保宁,无再见之期,此亦数也。然今日我买
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礼。”申耻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
何劝止之。奚不可,操杖临逼,申不得已,拜之。然终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
何悉优容之,亦不忍课其勤惰。奚每与昭容谈宴,辄使役使其侧;何更代以婢,
不听前。
会陈公嗣宗宰盐亭。奚与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讼奚。公不准理,
叱逐之。奚喜,方与何窃颂公德。一漏既尽,僮呼叩扉,入报曰:“邑令公至。”
奚骇极,急觅衣履,则公已至寝门;益骇,不知所为。何审之,急出曰:“是吾
儿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咽。盖大男从陈公姓,业为官矣。初、公至自都,迂
道过故里,始知两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人知大男已贵,反其田庐。公留仆营造,
冀父复还。既而授任盐亭,又欲弃官寻父,陈翁苦劝止之。会有卜者,使筮焉。
卜者曰:“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为官吉。”公乃之任。
为不得亲,居官不茹荤酒。是日,得里人状,睹奚姓名,疑之。阴遣内使细访,
果父。乘夜微行而出。见母,益信卜者之神。临去,嘱勿播,出金二百,启父办
装归里。
父抵家,门户一新,广畜仆马,居然大家矣。申见大男贵盛,益自敛。兄苞
不愤,讼官,为妹争嫡。官廉得其情,怒曰:“贪资劝嫁,已更二夫,尚何颜争
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定。而申妹何,何姊之。衣服饮食,悉不自
私。申初惧其复仇,今益愧悔。奚亦忘其旧恶,俾内外皆呼以太母,但诰命不及
耳。
异史氏曰:“颠倒众生,不可思议,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妾之
间,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贤母,乌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贵以终身哉!”
○韦公子
韦公子,咸阳世家。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尝载金数千,欲尽觅
天下名妓,凡繁丽之区,无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当意,则作百日留,叔
亦名宦,休致归,怒其行,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公子夜伺师寝,
逾垣归,迟明而返。一夜,失足折肱,师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
而始药之。及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挞如前。
然公子最慧,读常过程。数年,中乡榜。欲自败约,公钳制之。赴都,以老仆从,
授日记籍,使志其言动。故数年无过行。后成进士,公乃稍弛其禁。
公子或将有作,惟恐公闻,入曲巷中,辄托姓魏。一日,过西安,见优僮罗
惠卿,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悦之。夜留缱绻,赠贻丰隆。闻其新娶妇尤韵妙,
私示意惠卿。惠卿无难色,夜果携妇至,三人共一榻。留数日,眷爱臻至。谋与
俱归。问其家口,答云:‘母早丧,父存。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
卖至罗家,四月即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公子惊问母姓,曰:
“姓吕。”生骇极,汗下浃体,盖其母即生家婢也。生无言。时天已明,厚赠之,
劝令改业。伪托他适,约归时召致之,遂别去。
后令苏州,有乐伎沈韦娘,雅丽绝伦,爱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
一曲杜韦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
三月,订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
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
姓。”公子闻言,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暗
置鸩毒杯中。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呼优人至,付以尸,
重赂之。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皆不平,贿激优人,讼于上官。生惧,
泻橐弥缝,卒以浮躁免官。
归家,年才三十八,颇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无子。欲继公孙;公以门
无内行,恐儿染习气,虽许过嗣,必待其老而后归之。公子愤欲招惠卿,家人皆
以为不可,乃止。又数年,忽病,辄挝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闻而
叹曰:“是殆将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诣其家,使定省之。月余果死。
异史氏曰:“盗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问。然以己之骨血,而谓他人父,亦
已羞矣。乃鬼神又侮弄之,诱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断其首,而徒流汗
投鸩,非人头而畜鸣者耶!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
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
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
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
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
石处,临流於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
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
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
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
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
“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
果有小字,细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
不与。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
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则叟缓步未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经尺之
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
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
固在是。”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
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
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
“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
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
死。访察购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
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
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
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
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有尚书某,购
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
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
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
“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
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
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
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
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
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
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石,则鬻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
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皆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
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
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
人!”
○曾友于
曾翁,昆阳故家也。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沈,有子六,莫解所以。次
子悌,字友于,邑名士,以为不祥,戒诸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
迂笑之。
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娶继室,生三子:曰
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
连结忠、信为党。即与客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为礼。仁、义皆忿,与友于谋,
欲相仇。友于百词宽譬,不从所谋;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
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孝愤然,令忠、信合
族中无赖子,往捉周妻,搒掠无算,抛粟毁器,盎盂无存。周告官。官怒,拘孝
等囚系之,将行申黜。友于惧,见宰自投。友于品行,素为宰重,诸兄弟以是得
无苦。友于乃诣周所负荆,周亦器重友于,讼遂止。
孝归,终不德友于。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不为服,宴饮如故。仁、
义益忿。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
友于乃瘗母隧道中。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同往奔丧。二人曰:“‘期’
且不论,‘功’于何有!”再劝之,哄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
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操杖先从。入其家,仁觉先逃。兴方
逾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友于横身障阻之。孝怒,让友
于。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
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震里党,群集劝
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而义创甚,不复食
饮。仁代具词讼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签拘孝、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