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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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子秀,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往寻父柩。母怜其幼,秀哀涕欲
死,遂典资治任,俾老仆佐之行,半年始还。殡后,家贫如洗。幸秀聪颖,释服,
入鱼台泮。而佻达喜博,母教戒綦严,卒不改。一日,文宗案临,试居四等。母
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矢。于是闭户年余,遂以优等食饩。母劝令设帐,而
人终以其荡无检幅,咸诮薄之。
有表叔张某,贾京师,劝赴都,愿携与俱,不耗其资。秀喜,从之。至临清,
泊舟关外。时盐航舣集,帆樯如林。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更既静,忽
闻邻舟骰声清越,入耳萦心,不觉旧技复痒。窃听诸客,皆已酣寝,囊中自备千
文,思欲过舟一戏。潜起解囊,捉钱踟蹰,回思母训,即复束置。既睡,心怔冲,
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兴勃发,不可复忍,携钱径去。至邻舟,则
见两人对赌,钱注丰美。置钱几上,即求入局。二人喜,即与共掷。秀大胜。一
客钱尽,即以巨金质舟主,渐以十余贯作孤注。赌方酣,又有一人登舟来,眈视
良久,亦倾囊出百金质主人,入局共博。张中夜醒,觉秀不在舟,闻骰声,心知
之,因诣邻舟,欲挠沮之。至,则秀胯侧积资如山,乃不复言,负钱数千而返。
呼诸客并起,往来移运,尚存十余千。未几,三客俱败,一舟之钱尽空。客欲赌
金,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钱不博以难之。张在侧,又促逼令归。三客燥急。舟主
利其盆头,转贷他舟,得百余千。客得钱,赌更豪,无何,又尽归秀。
天已曙,放晓关矣,共运资而返。三客已去。主人视所质二百余金,尽箔灰
耳。大惊,寻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偿于秀,及问里居、姓名,知为建之之子,
缩颈羞汗而退。过访榜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至陕时,亦颇闻其姓字;至
此鬼已报之,故不复追其前郄矣。乃以资与张合业而北,终岁获息倍蓰。遂援例
入监。益权子母,十年间,财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
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
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
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
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
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
“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
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
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
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
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
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
堕一点,大如盆,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
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
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
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
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
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
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
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
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
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毕,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
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
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
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
“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
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
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
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
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
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以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归,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
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
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严森,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
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
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
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蹇,汗流浃踵。
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
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
遂趁舟而去。
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
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
状俱作矣。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
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
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
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
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婉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
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
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
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
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
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
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
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
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
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
而去。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
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
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镪。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
异也。
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
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望见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
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
秋练,颇解文字。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念,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
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
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
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而父以涉
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
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
独冀明岁南来,尚须揭资,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
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
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
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
其荏弱。探手于怀,接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
‘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曰:“妾愈矣!”
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
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媪即自去,曰:
“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
交,婚嫁尚未可必,何须令知家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
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起急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
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
‘嫁得翟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少欢,起身作别曰:“暂请
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
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
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
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低昂有数,且
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
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资祷湖神之庙。端阳后,
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惟
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
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
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
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望。媪视女
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
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
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
神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
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莲十顷陂。’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
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
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
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
角时,把柁棹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
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
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