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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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
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
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今岂以手足之病,
而易吾守乎?”但为延医锉药,而不从其祷。药下,兄暴毙。
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曰:“兄病,谓汝迁怒,使
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今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
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梦一人招之去,
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
悔,啧有烦言。本宜送拔舌狱,念汝一念刚鲠,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
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乃命青衣使请命
于阎罗。青衣曰:“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恐难为力。”神取方版,命笔,不
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
青衣曰:“阎魔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盛趋上拜谢神恩。
神曰:“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
之。急起,启材视之,兄果已苏,扶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
流俗。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
备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何所?”但
云:“不远。”从之。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
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由旬。盛大惧,闭
目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
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遥见一臾,喜曰:“适遇此老,子之福
也!”举手相揖。臾邀过诣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褐衣人曰:
“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臾命僮出白石一柈,状类雀
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
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曰:“足矣。”辞臾出,仍令附体而下,
俄顷及地。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斤斗云也。”盛恍然,悟为大圣,
又求祐护。曰:“适所会财星,赐利十二分,何须多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
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入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
屡至闽,必祷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曰:“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
焉。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
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祐,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筋斗,
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真也。”
○青蛙神
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
家中辄有异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
牲禳祷之,神喜则已。
楚有薛昆生者,幼惠,美姿容。六七岁时,有青衣媪至其家,自称神使,坐
致神意,愿以女下嫁昆生。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辞以儿幼。虽固却之,而亦未
敢议婚他姓。迟数年,昆生渐长,委禽于姜氏。神告姜曰:“薛昆生,吾婿也,
何得近禁脔!”姜惧,反其仪。薛翁忧之,洁牲往祷,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祝
已,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扰动,倾弃,谢罪而归。心益惧,亦姑听之。
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不得已,从与俱往。入一朱
门,楼阁华好。有臾坐堂上,类七八十岁人。昆生伏谒,臾命曳起之,赐坐案旁。
少间,婢媪集视,纷纭满侧。臾顾曰:“人言薛郎至矣。”数婢奔去。移时,一
媪率女郎出,年十六七,丽绝无俦。臾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谓与君可称佳偶,
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昆生目注十娘,
心爱好之,默然不言。媪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请先归,当即送十娘往也。”
昆生曰:“诺。”趋归告翁。翁仓遽无所为计,乃授之词,使返谢之,昆生不肯
行。方诮让间,舆已在门,青衣成群,而十娘入矣。上堂朝见翁姑,见之皆喜。
即夕合卺,琴瑟甚谐。由此神翁神媪,时降其家。视其衣,赤为喜,白为财,必
见,以故家日兴。自婚于神,门堂藩溷皆蛙,人无敢诟蹴之。惟昆生少年任性,
喜则忌,怒则践毙,不甚爱惜。十娘虽谦驯,但含怒,颇不善昆生所为;而昆生
不以十娘故敛抑之。十娘语侵昆生,昆生怒曰:“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耶?大丈
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讳言“蛙”,闻之恚甚,曰:“自妾入门为汝家妇,田增
粟,贾增价,亦复不少。今老幼皆已温饱,遂于鸮鸟生翼,欲啄母睛耶!”昆生
益愤曰:“吾正嫌所增污秽,不堪贻子孙。请不如早别,”遂逐十娘,翁媪既闻
之,十娘已去。呵昆生,使急往追复之。昆生盛气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郁冒
不食。翁惧,负荆于祠,词义殷切。过三日,病寻愈。十娘已自至,夫妻欢好如
初。
十娘日辄凝妆坐,不操女红,昆生衣履,一委诸母。母一日忿曰:“儿既娶,
仍累媪!人家妇事姑,我家姑事妇!”十娘适闻之,负气登堂曰:“儿妇朝侍食,
暮问寝,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母无言,惭沮
自哭。昆生入,见母涕痕,诘得故,怒责十娘。十娘执辨不屈。昆生曰:“娶妻
不能承欢,不如勿有!便触老蛙怒,不过横灾死耳!”复出十娘。十娘亦怒,出
门径去。次日,居舍灾,延烧数屋,几案床榻,悉为煨烬。昆生怒,诣祠责数曰:
“养女不能奉翁姑,略无庭训,而曲护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妇者耶!且盎
盂相敲,皆臣所为,无所涉于父母。刀锯斧钺,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
居室,聊以相报。”言已,负薪殿下,爇火欲举。居人集而哀之,始愤而归。父
母闻之,大惧失色。至夜,神示梦于近村,使为婿家营宅。及明,赍材鸠工,共
为昆生建造,辞之不肯;日数百人相属于道,不数日,第舍一新,床幕器具悉备
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谢过,言词温婉。转身向昆生展笑,举家变怨为
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无间言。
十娘最恶蛇,昆生戏函小蛇,绐使启之。十娘变色,诟昆生。昆生亦转笑生
嗔,恶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请自此绝。”遂出门去。薛翁大恐,
杖昆生,请罪于神。幸不祸之,亦寂无音。积有年余,昆生怀念十娘,颇自悔,
窃诣神所哀十娘,迄无声应。未几,闻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
族;而历相数家,并无如十娘者,于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则已垩壁涤庭,候
鱼轩矣。心愧愤不能自已,废食成疾。父母忧皇,不知所处。
忽昏愦中有人抚之曰:“大丈夫频欲断绝,又作此态!”开目,则十娘也。
喜极,跃起曰:“卿何来?”十娘曰:“以轻薄人相待之礼,止宜从父命,另醮
而去。固久受袁家采币,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无颜反币,
妾亲携而置之矣。适出门,父走送曰:‘痴婢!不听吾言,后受薛家凌虐,纵死
亦勿归也!’”昆生感其义,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媪。媪闻之,不待往
朝,奔入子舍,执手呜泣。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恶虐,于是情好益笃。十娘曰:
“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欲留孽根于人世;今已靡他,妾将生子。”
居无何,神翁神媪着朱袍,降临其家。次日,十娘临蓐,一举两男。
由此往来无间。居民或犯神怒,辄先求昆生;乃使妇女辈盛妆入闺,朝拜十
娘,十娘笑则解。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远人则呼
之。
青蛙神,往往托诸巫以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诸信士曰“喜矣”,福则至;
“怒矣”,妇子坐愁叹,有废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实灵,非尽妄也?
有富贾周某,性吝啬。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贫富皆与有力,独周一毛所不
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无所为谋。适众赛蛙神,巫忽言:“周将军仓命小
神司募政,其取簿籍来。”众从之。巫曰:“已捐者,不复强,未捐者,量力自
注。”众唯唯敬听,各注已。巫视众:“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迹其后,惟恐神
知,闻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注金百。”周益窘,巫怒曰:“淫债尚
酬二百,况好事耶!”盖周私一妇,为夫掩执,以金二百自赎,故讦之也。周益
惭惧,不得已,如命注之。
既归,告妻,妻曰:“此巫之诈耳。”巫屡索,卒不与。一日,方昼寝,忽
闻门外如牛喘。视之,则一巨蛙,室门仅容其身,步履蹇缓,塞两扉而入。既入,
转身卧,以阈承颔,举家尽惊。周曰:“此必讨募金也。”焚香而祝,愿先纳三
十,其余以次赍送,蛙不动;请纳五十,身忽一缩,小尺许;又加二十,益缩如
斗;请全纳,缩如拳,从容出,入墙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人皆异之,
周亦不言其故。积数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并?”周闻之,惧,
又送十金,意将以次完结。一日,夫妇方食,蛙又至,如前状,目作怒。少间,
登其床,床摇撼欲倾;加喙于枕而眠,腹隆起如卧牛,四隅皆满。周惧,即完百
数与之。验之,仍不少动。半日间,小蛙渐集,次日益多,穴仓登榻,无处不至;
大于碗者,升灶啜蝇,糜烂釜中,以致秽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无隙地。
一家皇骇,不知计之所出。不得已,请教于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
益以二十,首始举;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尽起,下床出门,狼犺
数步,复返身卧门内。周惧,问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无奈何,如数付
巫,蛙乃行,数步外,身暴缩,杂众蛙中,不可辨认,纷纷然亦渐散矣。
祠既成,开光祭赛,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数。共十五
人,止遗二人。众祝曰:“吾等与某某,已同捐过。”巫曰:“我不以贫富为有
无,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此等金钱,不可自肥,恐有横灾飞祸。念汝等
首事勤劳,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无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
令先出,以为众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椟。妻问之,亦不答,尽卷囊蓄而出,
告众曰:“某私克银八两,今使倾橐。”与众衡之,秤得六两余,使人志之。众
愕然,不敢置辩,悉如数纳入。巫过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惭,质衣以盈之。
惟二人亏其数,事既毕,一人病月余,一人患疔瘇,医药之费,浮于所欠,人以
为私克之报云。
异史氏曰:“老蛙司募,无不可与为善之人,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
又发监守之盗,而消其灾,则其现威猛,正其行慈悲也。神矣!”
○任秀
任建之,鱼台人。贩毡裘为业,竭资赴陕。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
宿迁人。”话言投契,盟为昆弟,行止与俱。至陕,任病不起,申善视之,积十
余日,疾大渐。谓申曰:“吾家故无恒产,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
殂谢异域。君,我手足也,两千里外,更有谁何!囊金二百余金,一半君自取之,
为我小备殓具,剩者可助资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辇吾榇而归。如肯携残骸旋故
里,则装资勿计矣。”乃扶枕为书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为市薄材,殓已。
主人催其移槥,申托寻寺观,竟遁不返。任家年余方得确耗。
任子秀,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往寻父柩。母怜其幼,秀哀涕欲
死,遂典资治任,俾老仆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