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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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
“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
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
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
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
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
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
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
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
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
以君风流雅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
“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
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
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
秘佳种,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
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
向所拔弃也。陶入室,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
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
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
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
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
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
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
乃复购于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
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
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
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
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
书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
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
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
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
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
“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
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
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
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曰:
“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
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
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
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
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
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
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
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
“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
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
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
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
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饮素豪,从
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
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
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
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
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
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乃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
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瓶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
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
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
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
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
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
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书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
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
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
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
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
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锺”之说不妄,读益力。一
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
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
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
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
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
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辩。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
其以此验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
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
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
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
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
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
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
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
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
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处,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
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
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混他所以迷之。
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
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
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
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手应节,
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
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
“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
问:“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
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
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
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
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
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
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
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
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与女。
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
无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
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瞑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
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
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
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
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
呜呼!何怪哉!”
○齐天大圣
许盛,兖人。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著,将祷诸祠。盛未
知大圣何神,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
齐天大圣孙悟空云。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
焚奠叩祝,盛潜去之。既归,兄责其慢。盛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
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旅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
若恐大圣闻。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
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
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
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
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