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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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问:“老僧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
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
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
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曰:
“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
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
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友人或至其乡,
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三十,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
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
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蛇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
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
思补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
冥搜亟呼,迄无影兆。然每至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
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
窸窣作响,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
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
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
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
因名之小青。衒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
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
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
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
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
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
方意小青不还,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
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于儿臂矣。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
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
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
二青!”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
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
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曰:“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
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
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
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此后行人如常,不知二蛇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
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转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
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不且出斯蛇下哉。”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
奔,见兄被噬,遂怒出樵斧,斫蟒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
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
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
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哉!或言:“蟒不为
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真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相居二三年,夫诱与交而孕。腹膨
膨而以为病也,告之母。母曰:“动否?”曰:“动。”又益异。然以其齿太稚,
不敢决。未几,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习为常。一日,
夫归,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
官。官械妇,妇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
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
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磔以死。呜呼!
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
不堪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
情郎。云雨台前,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
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甫饮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直属匪夷之想。尨
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
虎。呜呼!人奸杀,则女拟以剐;至于犬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
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雹神
王公筠仓,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
来,使舟中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
负弩。”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
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鬛,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
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
所传雹神李左车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
问:“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
敕,雹有额数,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
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
下生烟,氲氤匝地。俄延逾刻,极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
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
“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
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
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
“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
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
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
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
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
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
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何?”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
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
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
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
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
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绮丽。遂有妇人出拜,
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
“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间,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
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
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
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辈拥新人出,环
佩璆然,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容华绝
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
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
已而主人敛酒具,小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
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
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候,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
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
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
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
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
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
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持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
自来,公为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
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
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
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
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曰“琅环琐记。”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
生以居单第,以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
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
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
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
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
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
翁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
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
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
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
“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
“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
入,红妆艳艳。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
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
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
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