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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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秀才屺瞻之女,颇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心腹交。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
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夫妇何为作牛马哉!且弟买妇,将大
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析,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
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视金
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赌,仓粟渐空,妇知而未敢言。及粮绝,母骇问,
始以实告。母怒,遂析之。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
无顾忌,大肆淫赌,数月间,田屋悉偿赌债,而母与妻皆不知。福资既罄,无所
为计,因券妻代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系漏网大盗,武断一乡,竟不畏
福言之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将背券盟。赵横目相加。福
惧,赚妻付之。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姜怒,讼兴;福惧甚,亡
去。
姜女至赵家,方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
逼之,愈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
溢出。赵急以帛束其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票已至,赵行行不置意。
官验女伤,命重笞之,隶相顾不敢用刑。官久知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
人出,立毙之。姜遂舁女归。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状,一号几绝,冥然
大渐。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主。
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
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数载已不往置问。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来
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便托寄信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数日,
大娘果与少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凄惨,不觉恻然。因问弟福,禄实
告之。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成人,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
贼何得赚去!”因入厨下,爇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
诣邑投状,讼诸博待。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官拘甲、乙
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率子赴郡讼之。郡守最恶赌博。大娘力陈孤
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知县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
儆不肖。到县,邑令奉命敲逼,于是故产尽反。
大娘已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从此止母家,养母
教弟,内外井然。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
刀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
见禄渐长成,嘱媒谋姻。魏告人曰:“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
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
误入之,公子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遨游,遂至范
园。魏故与园丁相熟,放令入,周历亭榭。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栏,
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魏绐禄曰:“君请先入,我
适欲私焉。”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
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禄大窘,自投
溪中。公子反怒为笑,命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诘
其姓氏。蔼颜温语,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
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之入,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
群婢行酒。禄辞曰:“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
归,受恩匪浅。”公子不听。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公子捺坐,
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禄请教。公子曰:“拍名‘浑
不似’。”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何’。”公子大喜曰:“真石崇也!”
禄殊不解。
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偶。夜梦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
也。”问:“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
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婢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
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无
烦亲迎耳。”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园人负
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为不详。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亦置
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大娘应之,
即倩双媒纳采焉。未几,禄赘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长成,敬少
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完好。新妇既归,
仆从如云,宛然大家矣。
魏既见绝,嫉妒益深,恨无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国初立法最
严,禄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
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干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
遂写离书付岳家,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营户外,貌绝类兄;亲往讯诘,果兄。
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
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俾主文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
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
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大哭,一室俱为酸辛。已而愤曰:
“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命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
都。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
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
鳏居。禄遂治任归。
初,福别弟归,匍匐投大娘。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
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
笞。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
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
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
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
“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荆。
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
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
“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
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
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
次日,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
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
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
乃止。居无何,昭雪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故,自恨无
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
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
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
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
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
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
因遣健仆辅之以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
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
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
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
“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福禄闻之皆流涕,使
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
思交欢之,因以贺仲阶进,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
缕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不察。俄而薪焚灾舍,一家惶骇。
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已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谓其物不祥。后值父寿,
魏复馈牵羊。却之不得,系羊庭树。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
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
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
矣。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曹操冢
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断浮
出;后一人亦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见崖下有
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刃如霜。去轮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
则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
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宁知竟在
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然千余年而朽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呜呼,瞒之
智,正瞒之愚也!”
○龙飞相公
安庆戴生,少薄行,无检幅。一日醉归,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后昏眊,
竟忘其死,问:“向在何所?”季曰:“仆已异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
醉亦不惧,问:“冥间何作?”答曰:“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戴曰:“人世
祸福,当必知之?”季曰:“此仆职也,乌得不知?但过繁不甚关切,不能尽记
耳。三日前偶稽册,尚赌君名。”戴急问其何词,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
暗狱中。”戴大惧,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仆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
之。然君恶籍盈指,非大善不可复挽。穷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余不
能相准,今已晚矣。但从此砥行,则地狱或有出时。”戴闻之泣下,伏地哀恳;
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归。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先是,戴私其邻妇,邻人闻之而不肯发,思掩执之。而戴自改行,永与妇绝;
邻人伺之不得,以为恨。一日,遇于田间,阳与语,给窥眢井,因而堕之。井深
数丈,计必死。而戴中夜苏,坐井中大号,殊无知者。邻人恐其复上,过宿往听
之;闻其声,急投石。戴移避洞中,不敢复作声。邻人知其不死,劚土填井,几
满之。
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异。况空洞无所得食,计无生理。葡匐渐入,则三步
外皆水,无所复之,还坐故处。初觉腹馁,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惟
长宣佛号而已。既见磷火浮游,荧荧满洞,因而祝之曰:“闻青磷悉为冤鬼;我
虽暂生,固亦难返,如可共话,亦慰寂寞。”但见诸磷渐浮水来;磷中有一人,
高约人身之半。诘所自来,答云:“此古煤井。主人攻煤,震动古墓,被龙飞相
公决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皆鬼也。”问:“相公何人?”曰:“不知也。
但相公文学士,今为城隍幕客,彼亦怜我等无辜,三五日辄一施水粥。思我辈冷
水浸骨,超拔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