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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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自序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
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才非
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篇。久之,四方同人,
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伙。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
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
如之人,得勿向我胡卢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
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
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
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
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
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
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
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柳泉自题
卷一
○考城隍
宋公讳焘,邑庠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
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病乘马从去,路甚生
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
惟关壮缪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
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
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
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
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
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共踌
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
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秀
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
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
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
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里,忽见公镂膺朱
幩,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询乡中,则已
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耳中人
谭晋玄,邑诸生也。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
方趺坐,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
如故。谓是丹将成,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
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
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
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
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尸变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
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
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
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
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
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朦胧,忽
闻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
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
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
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
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才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
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
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
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
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
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
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浸倦矣。尸顿
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
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
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
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
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
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譁。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
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
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
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鹓行,且喷水出不穷。
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
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
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一婢膈下犹温。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
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
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王阮亭云:“玉叔襁褓失恃,此事属传闻之讹。”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
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青衣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
乘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
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
“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
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扬生。生眯目
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
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
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初犹烦躁,
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
曰:“黑漆似,叵耐杀人!”右目中应曰:“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
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
“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
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
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
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
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
右应曰:“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遂觉左眶内隐
似抓裂。少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
才如劈椒。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
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
焉。
异史氏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
‘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
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
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
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
人自新哉!”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
老僧挂褡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
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
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思;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
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
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
且不敢前。女回首,摇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
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觉之,共
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
上鬟。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
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
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
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拿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
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
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
“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
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局蹐既久,觉耳际
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
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
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壁
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
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
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
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
而出。
○山魈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麦秋旋里,经旬始返。启斋门,则
案上尘生,窗间丝满,命仆粪除,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就枕,
月色已满窗矣。辗转移时,万簌俱寂。忽闻风声隆隆,山门忽然作响,窃谓寺僧
失扃。注念间,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
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俄而寝门辟矣。忽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
突立榻前,殆与梁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