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萃编-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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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杨姨娘在那书房里头,玉体横陈,春情荡漾,贾端甫同他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然心里想道:这杨姨娘,今天是因为我撞见了他同毛升两人的私情,才拿这身体来塞我的嘴的,并不是贪爱我的才貌,同我有甚么厚意深情,那是不可靠的,毛升同他却是多年的交情,晓得他又同我搭上了,那有个不吃醋的道理,万一同我为难起来,他是个家人,没有甚么要紧,我是个秀才,又是个处馆的,这种声名传出去,那还再有人请教么?而且到那时候,这杨姨娘必定护着他,那龙老头儿是不甚明白的人,我还要吃点眼前亏都未可知,不如现在忍一忍欲念,将来被人家晓得,我还可以落一个夜拒奔女的美名,何苦贪恋这一息息的欢娱呢。想定主意,就站起身来把裤子紧好,走到那书案面前的椅子上坐着。这杨姨娘还当他有甚么过门拜候的毛病,在那榻…上娇声浪气的喊道:“我的乖乖,你怎么的?把老娘弄的这个样子,你倒跑掉了,快来罢。”只听见那贾端甫正言厉色的说道:“我一个圣贤子弟,几乎被你这很货所误,我同你家老爷是多年宾主,你的儿子、女儿都是我的学生,你怎好这么无耻呢?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不比那些奴颜婢膝的家人,你拿我当作甚么样的人看待,还不快替我滚出去。”杨姨娘听见这话,真如雷轰电掣一般,又气又惊,正要同他辨驳两句,只听这贾端甫一迭连声的催着“走!”杨姨娘只得套了裤子,掩了胸襟,揩着眼泪,爬下炕来。还想同贾端甫说两句情话听,那贾端甫催着走的声音愈喊愈高,杨姨娘恐怕被人听见,只得恨恨而去。这也要算贾端甫临崖勒马的工夫了。然而,贾端甫如果不招那金茉莉针,不收那酒菜,不开那书房门,不套问那些淫活,这杨姨娘又何至如此出丑呢?
杨姨娘出了这一回丑,真是恨入骨髓,就在龙钟仁面前说:“这贾先生又懒又不通,教的女儿的诗,多少白字连我都听得出。每天睡到学生去上学,房门还没有开,还时时刻刻的在玉燕前,打听我穿的衣裳、戴的首饰、疏的头、裹的脚,还叫王燕同我说,叫我挑块手帕子送他。我看他是不怀好意呢。幸亏我是个正经人,还肯一一的告诉你。要是那些没有把握、专爱少年小伙子的人,恐怕已经请你戴上绿帽子了。”那毛升也有时在旁边说:“这先生声名本来平常,有两回钩着大少爷出去吃花酒,整夜的不回来。”这龙钟仁的耳朵本来是棉花做的,怎禁得这爱妾宠仆天天在面前唆播。况且乎,这些教书先生本觉得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还有甚么顾惜呢,不到一月就借事为由把贾端甫辞了。贾端甫明晓得是杨姨娘从中作祟,无如见不着龙钟仁的面,无从同他说起,而且晓得说也是无益的,只得卷卷铺盖出来,却是逢人便讲这段佳话,并且说得淋漓尽致,几乎要替杨姨娘画出一幅杨妃出浴图来。所以,人人晓得,这贾端甫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贾端甫被龙师爷辞馆出来,正在走头无路,却好正逢科考,居然考了个一等第二。又替一个考拔贡的富家子弟帮帮忙,这位学台是个专重时文楷法的,于经古上不甚考究。贾端甫代做的也还过得去,也就高高的取了。得了三百块钱的谢仪,登时就活动了许多。其时,贾端南已是二十三岁的人,正是授室的时候,只因光景穷无人物色,只好朝雉徒歌而已。这回考了个一等第二,登时补了凛就有人来做媒,说的又是一位富翁的女儿。
这位富翁姓周名敬修,是个做花布生意的。家里约有数万家资,老夫妇两个年过半百,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得的迟才八九岁,女儿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样富厚人家的女儿如何搁到这么大还未出阁呢?原来其中有个缘故。这位姑娘名叫似珍,虽是生意人家的女儿,却生得十分灵慧,若是教以诗书,何尝不可成名成为进土。争奈,这用家是向来崇信“女了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的。周敬修又不通文墨,哪里肯延师教这女儿读书。
然而,天生慧质人不能搞,到了十岁左右,听见亲戚邻居的妇女们说些故事,唱些小曲,他一听便会。一会便解于那缠绵徘怨的小曲,更能体会出他言外之意,也要算个灵心蕙性的女子。
到了十六七岁,生得面如满月,又会修饰,虽是家常妆束,亦自楚楚动人。这年夏天天气甚热,到晚更甚。这周敬修是个经纪中人,早上一早就起身料理店务,到晚就倦不过,二更总要安眠的。这姑娘深闺年事,逸则生烦,到这将近标梅的年纪,就是夏天夜短也还嫌他更长。这天晚上周敬修老夫妇两个都睡了,用的于老妈子看见无事,也到他房里去歇着。这位周似珍姑娘,他嫌…上热,一个人躺在天井里竹…上假寐,到了三更过后,坐起来看着那皓月将圆、银河欲泻,正在出神,忽见一个人影打后楼院子里走出来,经过这院子里旁边的廊檐底下,要向前边柜房里去,吓了一跳。再看那人似乎不是个凶恶的模样,他就低低的问了一声:“是那个?”只见那人也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见是姑娘一个人,就托托胆子放大了走了过来,说道:“是我!”周姑娘再细看这人,也只有十五六岁光景,生得齿白唇红,一张小鹅蛋脸儿,眉峰耸秀,眼角含情,头上梳了一条光溜溜软松松的鞭子,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透风对襟的小衫,下身穿一条虾青官纱散裤管的裤子,手里拿一托杭州细编的薄扇,颊上微红似羞似喜。原来是那学徒的白骄仪白小官。
姑娘见是他不由的心里跳了一跳,低低问道:“后楼是郑先生的住房,你深更半夜的在他那里做甚么?”白小官道:“不过玩玩罢了。”周姑娘道:“做甚么玩,会玩到这会子,我看他郑爱南也不是个甚么老实东西,怪道我常常看见他买些吃的用的东西与你,你这回子收拾的这么干干净净俊俏俏的躲在他房里,半夜才跑出来,你两个人在里头还有甚么好事可干,亏得你也是个男儿家,怎么这样不要脸的。”那白小官听说,脸上更红了一红,低声说道:“姑娘你说到哪里去了,叫人家怎么好意思。”周姑娘说道:“你晓得不好意思,不会不要做,你不做我也不说,我也不来管你们这些事,我只明儿把我今天晚上看见的情形,细细的告诉我爹爹,让我爹爹慢慢的问你们两个人。”这白小官一听着了慌,就在姑娘膝前跪了下来,好姑娘恩姑娘,不住口的央告。这周姑娘也不由的脸上一红,说声:“你快起来,倘然被人家看见,算甚么样儿。”这白小官见姑娘没甚恶意,才定了起祸之心,又起了不良之念,就将两手搭在姑娘膝上,嘴里央求手底揉擦。这局姑娘少不得拿手来推他的手,那晓得这白小官的一双尖手,生成的又绵又滑,真是《诗经》上所说的“手如柔美”,这周姑娘握到手里怎能不动心。心里一动,那眉眼之间自有一种描摩不出的春情冶态。那白小官本是一个柔媚的男儿,那有看不出来的呢。赶着姑娘两手来推,拉着姑娘的手就势站起来,往姑娘身上一扑,学那西人相见的规矩,行了一个接唇大礼。依白小官的意思,就要在这竹…上演一出会真记的酬简。倒是周姑娘不肯,说这星月之下怎好如此呢?撇开手望房里就跑,那白小官就像那游龙戏凤的正德皇帝追了进去,到了房里周姑娘就叫他把房门关上。他二人究竟在里头做些甚么?白小官甚么时候才出来?做书的没有跟着过去,也就叙说不出。
隔了年饰,那晓得这位周姑娘忽就得了一病,终日呕吐,时刻酣睡,四肢无力,茶饭到口就厌。有时想吃两样时新的菜蔬水果之类,好容易弄得来,吃了几回又不吃了。周敬修老夫妇两个对心爱的女儿十分着急,请了几个先生来看也说不出甚么病源。有的说是受凉停经的,有的说是血气热缩的,有的说是脾胃受寒的。幸亏开的方子都是些八面风的药,吃下去虽然没有见效,却也没有出旁的岔子。又过了三两个月,这姑娘呕吐的毛病也就渐渐的好了,却又变了一个怪症,肚腹胀大腰粗腿肿。周老头儿甚是焦闷,倒是周老太婆稍微懂得点医道,没人的时候伸手要在他女儿的肚子上摸摸。周姑娘害羞,平方百计的躲着不肯让摸。周老太婆说是娘女两个有甚么要紧,定见逼着要摸。周姑娘没法只好掩着脸让他娘摸了一摸,这一摸才晓得这个病真是厉害。这姑娘肚子里竟是躲的一个妖怪,还会动呢。周老太婆一惊非小,连忙追问他女儿得病的根由。周姑娘满脸羞惭,因为病根已经被娘摸着,又倚仗着凭日为父母钟爱,只得撒娇撒痴的把怎样上了白小官的当,得了这病的缘故吞吞吐吐的约略告诉了他娘。周老太婆一听气的甚么似的,就在他女儿脸上打了两个巴掌,骂了两句不要脸的婊子。羞的这姑娘羞得哭了,顺手拿把剪子就要望喉咙里戳。周老太婆着了慌,赶紧夺了下来,也不敢再抱怨他女儿,反将好言安慰,并说既已做下这事,现已没法。你爹爹跟前是终久瞒不了的,我替你想法子罢,你可不准寻死觅活的,闹的大家知道。这姑娘也就借此收常到了晚上,周老太婆把女儿的病源委婉曲折的告诉了周敬修,口口声声都说是白小官不好,害了他的女儿。
又说女儿已经要寻死了,你可不准再难为她,送了他的命,那我可是不依的。周敬修听了这话,如何不气。但是女儿家做了这种事体,把他打骂狠了只有寻死的一条路。他若寻死了,这老太婆必定要闹个不肯开交,那是怎么好呢?况且也无益。要同白小官算账,他又是个孤身人没有家业的,算不出个道理来,徒然弄的通国皆知,心里仔细一想只好叹了一口气,忍耐不言。
到底是阅历多年有含养的人不肯乱来的。第二天周老太婆把向他老子说的话同他老子的情形密密的告诉他女儿,这周姑娘才得一块石头落了地。依这周姑娘的意思,就想把这白小官招在家里,其实倒也是一…锦被。争奈,这周老头儿夫妇两个嫌这白小官家道寒微,怕被亲邻耻笑,不肯把这已破的明珠轻掷。
反借事把这白小官撵掉,又密密的找了些好药把这姑娘肚子里的怪病医好。老夫妇两个做的却甚秘密,以为外人一些不知。
不料这种事体最易传扬出去,无风尚要生浪,况是真藏实证的事。不多见时,亲戚邻友早已都知,只不好意思当面说笑。他老夫妇两个所以屡次托人做媒,晓得些的人家不是说八字不合。
就是说斋方非偶,以致耽误到二十四岁。
这回媒人替贾端甫提亲,贾端甫也是个本城的秀才,这些事那有一些不知的道理。只因自己一想,是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寒儒,现在又失了饭,莫讲没人肯拿女儿给我,就有人肯拿女儿给我,我又拿甚么来养活呢?难得这么一位富翁文人可以招赘上门,不但目前免了孤单,日后也还有个倚靠。而且那个白小官听说已不知流落何处,这事有无也还没有甚么实在的凭据,怎好因旁人蜚语误了这美满良缘,想定主意也就欣然应允。那周敬修见他是个新补的廪生,觉得面子也还好看,倒也不计较他的光景寒微。这贾端甫就拿那替人代枪得的谢仪三百元,打了一头的包金压发荷花、别子一对、点翠环子一副、煮金手镯两个、戒指做了一套、宁绸的披风棉袄一条、大红湖绉裙子还有些小袄裤之类送了过去,算是过礼。那边也回敬了一套抱褂靴帽。贾端甫又自己买了一项新小帽子、一双新缎靴子、一件新棉袄、一件玉湖绉棉袍子、一件金酱宁绸军机马褂、一双茶青湖绉棉套裤、一件蓝宁绸背心,也要算是焕然一新。
就在九月里挑了一个日子,招赘到周家门上。这天周老头请了几个读书进学的亲友子弟,陪着新郎拜堂见礼坐…撒帐。以后这几位陪新郎的就邀着新郎到府上坐席,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轮流着劝酒,散席之后,拥着新郎到新房里来闹房。逼着新郎同新娘对吃两碗酒,新娘的两碗是在嘴面前抿了一抿由两个伴婆代吃了,新郎的两碗却是不准代,大家看着他干了方才肯散。
贾端甫酒量本不过好,到这光景竟有八九分的酒意,众客散后,伴婆伏侍新郎新娘卸了大妆,关了房门出去。这时候洞房深掩,画烛高烧,贾端甫看了这位新娘子,一表人才,风流富艳,当此酒醉花迷,也就如身入广寒宫里遇着了奔月嫦娥。但求亲捣元霜无暇问他的曾偷灵首了。那位新娘也还遮遮掩掩,伸伸缩编的做出许多难禁难推的态度,究竟是否原壁无瑕,贾端甫既不甚考究,做书的更无从悬瑞,从此贾端甫在这温柔乡里,靠着泰山、伴着矫妻也十分安乐。更喜得是时来运来,到了第二年就生了一位千金,取名静如。
这年正逢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