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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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面禀的,及至见了制台,不知不觉,就像被制台把他的气逼住了,半个字也说不出。众人答应“是”,也只得答应“是”,众人端茶碗,也只得端茶碗。刚把茶碗端起,忽听得拍挞一声,不知是谁的茶碗跌碎了。定睛看时,原来是右手末二位那位太爷,不知怎样会把茶碗跌在地下,砸得粉碎,把茶泼了一地,连制台的开气袍子上都溅潮了。制台一面站起抖擞衣裳上的水,一面嘴里说道:“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急的那位太爷蹲在地上,拿两只马蹄袖掳那打碎瓷片子,弄得袖子尽湿,嘴里自言自语的说:“卑职该死!卑职该死!打碎茶碗,卑职来赔!”制台也不理他。那人掳了一会,无法可想,也只得站了起来。众人至此方看明白,打碎茶碗的不是别人,正是申守尧。原来他此番得蒙制台赏坐,竟自以为莫大之荣宠,一时乐得手舞足蹈,心花都开。一见端茶送客,正想赶着出来,以便夸示同僚。岂知那茶碗托子是没有底的,凑巧他那碗茶又是才泡的开水滚烫,连锡托子都烫热了,他见制台端茶,忙将两手把碗连托子举起,不觉烫了一下,一时要放不敢放,一个不当心,误将指头伸在托子底下,往上一顶,那茶碗拍拉托一声,翻到在地下来了。此时众人既看清是申守尧,直把他羞得满面绯红,无地自容。制台拿他望了两眼,想要说他两句,又实在无可说得,只站起身来,回头对巡捕说道:“以后还得照旧罢。这些人是上不得台盘,抬举不来的。”说完了这句,也不送客,一直径往里头去了。
这里众人先还不敢走,只见制台的一个跟班进来说道:“诸位太爷不走等甚么?还想大人再出来送你们吗?倒合了一句俗话,‘鼻子上挂鲞鱼,叫做休想!”众人听说,只得相将出来。申守尧思思索索的跟在众人后头,走的很慢。那爷们又说道:“刚才大人的话可听见了没有?这厅上的椅子,除了今天,明天又没得坐了。如果舍不得,不妨再进来多坐一会去。”众人虽明晓得他是奚落的话,但奈何他不得,只好低着头退了出去,仍走到大堂底下。秦梅士年老嘴快,首先走来把申守尧埋怨一顿,说:“我们熬了几十年,才熬到这们一个际遇,如今又被你闹回去了。你一人的成败有限,这是关系我们佐班大局的,怎么能够不来怪你呢!”申守尧自知理屈,不敢置辩。还是随凤占为人圆通,忙过来解劝道:“惟其只有今天坐得一次,越显得难得之机会。将来我们这辈人千秋之后,这件事行述上都刻得的。老前辈以为何如?”众人议论了一回,各自散去。随凤占随又分赴别位大宪衙门,叩谢禀辞,预备上任。且说他这个吏目①,在湖北省佐贰实缺当中,虽然算不得好缺,比较起来,还算中中。随凤占自己又抱定了一个宗旨,叫做“事在人为”。他的意思,以为各种样缺总要想法自己去做,决没有赔累的。他捐了花样,新选到省,手中本来略有几文。因为吏目自从九品,上任之后,轿子跟着只能打把蓝伞,乡下人不懂得,还说这轿子里的老爷是穿“服”②的。心想蓝伞实在不好看,要捐个五品翎衔又够不上。齐巧有人用他十二块钱,抵押给他一张空白五品翎顶奖札。他得了这个,非凡之喜,立刻穿戴起来,手本上居然加了“蓝翎五品顶戴”六个小字。又想在省里做好四副衔牌带去:一副是“蕲州右堂”,一副是“五品顶戴”,一副是“赏戴蓝翎”。那一副凑不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我的五品翎顶是军功上来的”,便凑了一副“军功加三级”。把四副官衔牌凑齐,找了个漆匠加工制造,五天包好,带去上任。
到了蕲州,照例先去禀见堂翁区奉仁。知州大老爷没有官厅,右堂太爷至此,只得先下门房,见了门政大爷,送过门包,自然以好颜相向,彼此如兄若弟的鬼混了半天。门政大爷随口编了几句恭维的话,随凤占亦说了些“诸事拜求关照”的话。等到里头堂翁请见,跟着手本进去,一般花衣补服,灿烂夺目。同堂翁区奉仁虽然在省城里已经见过,不能算数,重新磕头行礼。区奉仁让他坐下,彼此敷衍了几句,端茶送客。随凤占辞了出来,预先托过执帖门上,凡是堂翁衙里官亲、老夫子,打帐房起,钱谷、刑名、书启、征收、教读、大少爷、二少爷、姑爷、表少爷,由执帖门上领着,一处处都去拜过。每处一张小字官衔名片。也有见着的,也有挡驾的。连堂翁的一个十二岁的小儿子,他还给他作了一个揖。又托执帖门上拿手本替他到上房里给太太请安,太太说不敢当,然后退了出去。其时一个州衙门已经大半个走遍了。下来之后,仍在门房里歇脚。门口几位拿权的大爷,是早已溜的熟而又熟,就是堂翁的跟班,随凤占亦都一一招呼过。三小子倒上茶来,还站起来同他呵一呵腰,说一声“劳驾”。跟手下来拜同寅,拜绅士,所有大小铺户,轿过之处,一概飞片。整整拜了一天客,未曾拜完。
①吏目:官名,清代的州吏目掌佐理刑及官署事务。
②服:指丧服。
预选吉日是第二天腊月十九,接钤任事。到了这天,地保办差,招了无数若干的化子,替太爷打着伞,抗着牌;又弄了两个鼓手,一个打鼓,一个吹唢呐,一路吡哩叭喇冬,一直吹进了衙门。随凤占身穿朝服,下了轿,一样三跪九叩首,赞礼生吆喝着,接过了木头戳子,因为上有堂翁,放不得炮,只放了两挂一千头的鞭炮。下来便是改换公服,升堂受贺。启用木戳。自有他那手下的一班人向他行礼。退堂之后,接着又到堂翁跟前禀知任事,照例三天衙门,不用细述。
随凤占虽系初任,幸亏是世代佐班,一切经络都还牢记在心,并不隔膜。他晓得做捕厅的好处全在三节,所以急急赶来上任,生恐怕节礼被前任预支了。到地头的头一天,禀见堂翁下来,就到盐公堂以及各当铺等处拜会管事人。见面之后,无非先拿人家一泡臭恭维,慢慢的谈及缺分清苦,以后全仗诸位帮忙,然后再谈到年下节敬一层。蕲州城厢里外一共有七家当铺,内中有两家当铺是新换挡手,只知道年下送捕厅有此一分礼,那署事的预先托人来预借,挡手的不晓得新选实缺就要来的,以为早晚都是一样,他既来借,乐得送个人情。有两家老硬的,却板定一定要到年下再送,预先来借,竟其一毛不拔。那署事的却也拿他无可如何。还有两家通融办理,等他来借,只借给他一半。譬如一向是送两块洋钱的,先叫他带一块去,说明白那一块须留送正任,那署事的亦只好罢手。内中只有盐公堂的管事人,因同这位署事的是同乡,见他来借,另外送了他两块,说是彼此乡情,格外送的程仪。至于正项,须得到年下方好支送。那署事的为盐公堂的节礼向比别处多些,不肯轻轻放过,便道:“从中秋到年下一共是一百三十五天,我做了一百二十来天,这笔钱应该我得。”但虽如此说,无奈人家只是不肯送,便也无可如何,只得罢手。
单说随凤占自到蕲州之后,东也拜客,西也拜客,东也探听,西也探听,不上三天,居然把前任署事的一本帐簿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放在肚里。自己又去同人家讲:“兄弟本来今年是不打算到任的了,只因宪恩高厚,晓得年底下总有点出息,所以上头才叫兄弟赶了来的。兄弟倘若随随便便,不去顶真,不特自己对不住自己,并且辜负上头的一番美意。至于一切照例规矩,料想诸位都是按照旧章。”说到这里,禁不住强作欢颜,哈哈一笑,接着又道:“兄弟是实缺,彼此以后相聚的日子正长,将来叨教的地方甚多,诸位一定是照应兄弟的,还要兄弟多虑吗。”说罢,又哈哈大笑。他一连走了多处,都是如此说法。有几家年礼未被前任收去的,听了他话,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有两家不懂得这里头诀窍,已经预先在前任面上做过好人,听此说话,却不免有点后悔。
闲话少叙。却说随凤占接印下来,忙叫自己的内弟同了一个心腹跟班,追着前任清算交代,一草一木,不能短少,别的更不消说了。前任移交下来,一些是五只吃茶的盖碗,内中有一只没有盖子。这边点收的时候,那个跟班的一个不当心,又跌碎了一只盖子。无奈这跟班的又想自己讨好,不肯说是跌破了,见了老爷,只推头说是前任只交过来三只有盖子的,以为一只茶碗盖子为价有限,推头在前任身上,老爷或者不好意思再去问他讨,这事就过去了。谁知这位太爷一根针也不肯放松,定规不答应,逼着跟班的找前任去讨盖子:“倘若没有,就剥下他的王八盖来给我!”那跟班心上是明白的,自己打破了,怎么好向人家去讨呢。于是赖着不肯去。随凤占骂他说:“跟了我这许多年,如今越发好了,帮着别人,不帮着我老爷,一点忠心都没有了!”跟班的被他催得无可如何,只得出去打了一个转身,仍旧空着手回来,说:“没有。”随凤占不免又拿他埋怨了顿,怪他无用,一定要自己去讨,后来还是被舅老爷劝下的。交代算清,听说前任明天就要回省。他一听不妙,忙忙的连夜出门,找齐了城厢内外地保,叫他们去吩咐各烟馆,各赌场,以及私门头窑子:“凡是右堂太爷衙门有规矩的,都通知他们一概不准付。倘若私自传授,我太爷一定不算,从新要第二分的。况且他是署事,我是实缺,将来他们这些人都是要在我手下过日子的。如果不听吩咐,叫他们以后小心!”着地保分头传命去后,他一想:“烟馆、赌场、窑子等处是我吃得住的。唯独当铺都是些有势力的绅衿开的,有两家已被前任收了去,年下未必肯再送我,岂不白白的吃亏。这事须得趁早向前任算了回来,倘若被他走了,这钱问谁去找呢。”主意打定,立刻亲自去拜望前任。
前任听说他来,只得出来相见。只见他进门之后,勉勉强强作了一个揖。归坐之后,把脸红了几阵,要说又不爽爽快快的说,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道:“兄弟今日过来,有一桩事情要请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歇了一会,又说道:“论理呢,兄弟世代为官,这几个钱也见过的。但是既然犯了本钱出来做官,所为何事?倘若一处不计较,两处不在乎,这也可以不必出来现世了。这事论不定还是他们因我们新旧交替,趁空蒙蔽,也未可知。所以兄弟不得不过来言语一声,大家明明心迹,这就不为小人所欺了。”
前任署事的见他说了半天只是绕圈子里,还没有说到本题;虽然心上也有点数,究为何事,不得而知,楞在那里,不则一声。随凤占见他不答,只得又说道:“所为的并非别事,就是年下节礼一层。这笔钱虽然有限,也是名分所关,所谓‘有其举之,莫敢废之’,我们也犯不着做什么好人不要。但是这笔钱,兄弟一向是晓得的,总得拖到年下,他们方肯送来。有几处脾气不好的,弄到大年三十还不送来,总要派了人到他们店里去等,等到三更半夜,方才封了出来。我说他们这些人是犯贱的,一定要弄得人家上门,不知是何打算!”前任署事的听他如此讲,方才顺着他的嘴说道:“这班人真是可恶得很!不到年下,早一天决计不肯通融的。”随凤占忽然把脸一板道:“兄弟说的是别省外府州、县,都是这个样子,谁知此地这些人家竟其大廖不然!”前任听了他的说话,晓得他指的是自己,面子上只得做出诧愕的神气,装作不懂。
随凤占又笑嘻嘻说道:“做官的苦处,你老哥是晓得的。我们这个缺,一年之计在于三节;所以兄弟一接印之后,就忙忙的先去打听这个。这也瞒不过吾兄,这是我们养命之源,岂有不上劲之理。谁知连走几家,他们都说这分年礼已被老兄支来用了。兄弟想,兄弟是实缺,老兄不过署事。倘若兄弟是大年初一接印,这笔钱自然是归老兄所得;倘若是二十九接印,年里还有一天,这钱就应兄弟得了。兄弟听他们说话奇怪,心想吾兄是个要面子的人,决不至于如此无耻。而且他们这笔钱一向非到年下不付,何以此番忽然慷慨肯借?所以很疑心他们趁我们新旧交替,两面影射。兄弟一向是事事留心,所以今天特地过来请教一声,以免为所蒙蔽。”前任署事的听他此话,一句回答不出。随凤占又道:“我晓得老哥决不做对不住朋友的事情,咱俩一同到两家当铺里去,把话说说明白,也明明你老哥的心迹。”说罢,起身要走。前任署事的只是推头明天要动身,收拾行李,实在没有工夫出门。随凤占道:“老哥不去,岂不被人家瞧着真果的同他们串通,已经支用了吗?”
前任一想:“这事遮遮掩掩,终不是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