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前本-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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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吃罢长寿面,当门门拿着凳子靠近小月在大场上正等着看电影的时候,才才来找小月了。才才还是那一身旧衣服,门门却穿着一身皂色新衣,气态风流,咄咄逼人,偏在人窝里,并肩站着和才才大声说话。人们都拿眼睛看他们,评头论足,才才就自惭形秽,一时手脚没处放,眼睛没处看,越发萎萎缩缩。门门却更加落落大方,很响地笑,将带有锡纸的烟天女散花似的发给周围的人,说:“吸吧,吸吧,咱是无妻无子无牵连,有吃有穿有纸烟!”小月也一直看着他笑,眼睛溢彩,羡慕他的风度。但看着看着,就看出味儿不对:他门门是在晾才才了,故意在和才才相比给她看吗?给村里人看吗?火气便冲上来,说:
“门门,给我一支烟!”
“你也吸?哎哟,散完了。”
“怎么不吸?你今天不是显亮排场了吗?怎么只带了一盒烟?!”
门门当场僵住了。小月却掉过头去,兀自和才才说话,一边拿蒲扇给才才掮着,“你找我有事?’’‘‘大伯说今夜放电影,人杂乱,叫咱们到地里看包谷哩。”“噢,走吧。”两个人站起来,一块往外走,再没有回头看一下门门。
到了包谷地,才才就在地的四周查看起来,一边查看,一旁敲着小铜锣,故意叫些“喂——!”“喂——!”的怪声。小月坐在了地头的庵棚里。这庵棚是用桠棍儿搭的,上面盖了草帘,离地三尺,棚里的面积方方不到三米,可以拿眼睛一直看到地的每一个角。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阴得很实。小月晚饭吃得饱了些,刚才又生了些闷气,肚子就不舒服起来,开始不停地打嗝儿,每打一次,身子就跳一下,只好捂了嘴,用鼻子作深呼吸。才才查看了一圈回来,忙叫小月吃些什么东西,嗝儿就压住了。小月说:“在地里吃啥,把你吃了?”才才就立在地上发急,蓦地去拔了几个没长棒子的包谷甜秆子给小月啃,果然啃过一节就好了。小月就让才才也到架子上坐,才才扭扭捏捏不上去。
“今晚把门门得罪了。”她突然又想起了门门。
“得罪他什么?”
“我让人家来看电影的,陪着刚坐下.就闪下人家走了。”
“陪他?”
“他心里不好受呢。”
“谁偷他东西啦?”
“你把他魂儿偷走了。你知道不,这一二年里,他一直在爱着我哩,现在见咱们定了婚,他一肚子委屈,又说不出来……”
“流氓!”
“怎么那样说话?人家爱是人家的事,也不是什么过错。”
小月不高兴起来,才才就不言语了。两个人一个在上坐着,一个在下站着,默默陷入了沉静。村子里,电影早已开映了,传来热闹的插曲。
“上来坐着吧。”
“我不困。”
“叫你上来就上来!”
才才爬了上去,黑暗里坐在小月的身旁,他生怕不小心挨着了小月,一坐下就一动不动;小月听见他气出得很粗,很短促,心里骂道:真老实得可怜!忍不住“噗”地笑了。
“你笑啥?”
“这一夜坐着够难熬的。”
“你没熬惯。”
“天真黑,后半夜怕要下雨了。”
“再下一场雨就好了,包谷颗就全饱了,种麦也有了墒。”
“什么在响?”
“包谷拔节呢。咱这包谷,十拿九稳丰产了,伯还嫌我种得密,现在就看出密的好处了。”
“一说到庄稼你口齿就利了,再没有别的话说吗?”
“我不会编故事。”
“你就不如门门。”
小月嘟哝了一句。想到自己要和才才过一辈子,不免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门门是不是还在大场上看电影,或许早也走了,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他有一斤的酒量,却从来没见醉过,一觉得有些多,就拿指头在喉咙一扣,哇哇地全吐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发困起来,连打了几个呵欠。
“你用草草捅捅鼻子,打几个喷嚏就好了。”
“你给我掐个草叶吧。”
才才在地上掐了个草叶,爬上来递给小月,因为距离远,小月接不着,他只好将身子挪过去,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肉体。突然远处一声狗咬,才才叫声“有人来了!”忽地跳下庵棚架,几步跑到一边,又放慢脚步去查看动静了。
那狗咬声很快从地头传过,慢慢远去了,才才知道那又是不要脸的游狗在作勾当。等四个角落转过一遍回来,小月却靠在庵棚架子床头睡着了,“咝儿咝儿”响着细微的鼾声。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听到了女孩家的鼾声,心里就忽忽地发热,放大了胆走近去,看不清她的动人的眉脸,只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粉的香味和一股女孩家身上才有的肉体和微汗的混合香味。
“她是太累了。”才才心疼着,不敢叫醒她,又怕风夜里睡着要感冒;不愿意离她太远,又怕她突然醒了看见自己站得这么近而又起反感。如此矛盾了好长时间,就顺着那庵棚柱儿蹲下来,一明一灭地吸起烟来。一直到了露水上来的时候,村子里早没了电影的声响,他看看天,天阴得更沉了,远远的谁家的鸡细声细气地叫了一阵。才才站起来,突然想起老秦家后院墙根有一树葡萄,今年结得正繁,这仙物可以解瞌睡,就轻着脚步跑回小街去了。
第一次做贼,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身后有人。“只摘一串,我不吃,我一颗也不吃。”他为自己解脱着,就爬上了老秦家的后院墙,窸窸窣窣摘下一串,用牙咬了把儿,跳下来。就在身子落地的时候,一块石头正好垫在他的腿下,用手摸摸,膝盖上湿腻腻的,一跛一瘸跑回来。这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星来,包谷地里一片“唰唰”乱响,小月已经醒了。
“你到哪儿去了?”小月问。
“天亮前这阵难熬,我给你摘了串葡萄。你吃吃,脑子就清了。”
“给我摘的?”
小月吃下一颗,酸得直吐舌头,连吃下几颗,瞌睡当真没有了。
“下雨了?”
“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又起了风,庵子被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响声,顶上的草帘不时被风揭起半角,风雨忽地进来。小月忙躲在庵子里边,喊才才快进来,才才却用手紧拉着草帘不肯进去,小月一把扯他过去了。两个人身子挨着身子,风雨使他们只有挨着身子站着的地方,两个人同时感觉到对方浑身在嗦嗦直抖。
“你冷?”
“是冷。”
但他们的头上却都发热,越是觉得热,身上越是嗦嗦地抖,小月的脸却烫得厉害,一种少女的害怕的羞涩和巨大的惊喜使她说话也发着颤音。
“你淋着雨了?”
“没没没没淋。”
不知怎么,小月的身子发软起来,几乎不能支持,她需要一种力量,需要一种依靠,身子更紧地靠近了才才。这时,她又觉得只有强壮的男子才是最好的依靠。庵棚外的雨“哗哗哗”地下着。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小月希望着有一颗炸弹,突然地将她粉碎在空中,但这颗炸弹终没有引爆,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她头顶上的热量慢慢冷却下来,睁开眼睛,才才却双手像是被绳捆住了一般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已经麻木了。
王和尚看完电影,回去喝了半瓶子白干,睡了一个十多年来最趁心的觉,五更天里被雨声惊起,忙提了马灯来给小月和才才送蓑衣、雨帽,一走到庵棚口,看见了庵棚里的小月和才才,一口便吹灭了马灯。
第八章
八
王和尚看见了小月和才才在庵棚里的事,心里就有些犯忌讳,害怕两个人年纪还小,不能到扯结婚证的时候,万一有了什么下场,就会要丢掉人老八辈的脸面。便在家当着小月和才才的面,指桑骂槐地警告了几次。同时,对待才才,更是如同自己亲生儿子一样使唤,要训就训,要骂便骂,才才只是猫儿似的百依百顺。这样一来,小月一见到才才,也都脸烧得似一张红布。有好几次,才才一进屋,见王和尚不在,扭头就走,小月喊也喊不住,气得等他再来的时候,她也就不理睬他。一来二往的报复,两人关系刚刚好些,又生分了。小月一肚子委屈和气恼,想给爹说说,又开不了口,便一个人到娘坟上哭了一场。
收罢秋,包谷棒子果然比往年多倒了几大堆,剥了些颗粒晒了,又结了四个包谷串子吊在屋梁上。王和尚每每一进门,就瞅着那包谷棒串子发笑。才才家没有养牛,也没买牛的打算,便将所有的包谷秆都给了岳丈,王和尚门前的几棵柿树上,就都盘起了秆禾垛,站在小街口的石板路上,抬头看去,就像是几座炮楼。而那些未盘起垛的包谷秆,谷秆,棉花秆,则在门前的巷道里塞得到处都是。门门新买了一辆自行车,一骑到这地方,就倒了,连人带车子滚在柴窝里,爬起来,虽然不疼,却呻吟声大,扬手就要扔一个包谷棒芯子到那墙角的梧桐树上,惊得那窠里的喜鹊喳喳乱叫。小月跑出来,他却一骑车子就走。小月叫一声,不回答,气得就唾一口。转身进门的时候,心里却不免一阵空慌,对着爹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
王和尚并不介意自己女儿;自己养的狗,自己知道咬人不咬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夸说小月和才才的好话。使他在人面前说不起话的,依然还是那头老牛。地里收拾净后,别人家三天就把地犁完了,王和尚犁过一天,牛就累得躺下了。他也不愿意去向有牛的人家去借,便抡镢头挖,也活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家里的麦面也瓮底儿朝天,麦子淘出来,牛却上不了磨道。王和尚就白日挖地,夜里和小月、才才抱着磨棍推石磨。走一圈,又一圈,磨道里的脚印一层一层,不知转了有几十里的路程。三根磨根,是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一夜一夜搅碎了时间。
“爹.咱这是何苦呢?”小月一抽磨棍,丢在地上,说:“白日黑夜连轴转,麦种到地里,人怕也就不行了。”
王和尚拿眼瞪着小月,但毕竟自己上了年纪,腰疼得直不起,石磨推上一阵,就要坐下来吃一袋烟,于是坐下来,说:
“做农民就是下苦的嘛,你说咋办呢?”
“把牛卖了,掏钱让代耕。门门没有牛,麦却早种进地了。”
在这山窝子的小街上,门门的经营,影响了好多人家,先是老秦家婆娘作小本买卖,大到家具锅盆,小到线头顶针,逢集到荆紫关摆摊,老秦又挑猪阉狗地整日不落屋,但两口子都是小鼻小眼的货色,认钱不认人,有的是滋润日月,缺的是本分人缘。门门则是典型的河南人性格:钱来如急雨,钱去似狂风;吃得大苦,享得大乐。人面前消息又最灵通,衣着穿戴又多时兴,人人背地里常常骂他,有些事却不得不去求他,他仗义疏财,浪荡得倒让人可爱。而就在才才家隔壁,也出了一个人物,姓毛叫二混的,他没有老秦家的灵活,也缺乏门门的痛快,先是同才才一样,老实巴交种庄稼,但后来就养了三头牛,平日专供犁地推磨,别人借用一晌,掏一晌工钱,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人不欠我,我不欠人,挣得一个正经农民的声誉。小月说的代耕的事,就是指这姓毛的湖北人。
“亏你说得出来!”王和尚不听还罢了,一听撞了自己的心病。对于毛家,他是最眼红的:一样的农民,人家竞能养了三头牛,咱一头倒养得风一吹就倒,早被旁人耻笑了。如今怎么红口白牙地去央求人家?
小月说:
“不行就是不行,充那个面子干啥?”
王和尚说:
“怎么个不行?谁家不把牛当一口人待着?你平日出什么力,操什么心了?这牛谁也别想卖,我就不信它不是头好牛!”
“好吧,好吧,我也盼着你靠这头牛发家啊!”
毫无办法,在这个家里,爹是决定政策的,小月能把他怎样呢?推完了磨子,又跟爹好歹挖完了地,白天一到船上,抱着竹篙就直打盹,竞产生过这么一个念头:“什么时候结婚呢?结了婚,爹就管不上我了!”
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才才的身上了。
才才的地还没有挖完。他娘早年患过哮喘病,天一凉就犯,大热天里,夜夜睡觉还穿着一个夹层兜肚,自然帮不了他多少忙。他又心重,地挖得一定要一尺多深,石子一一拣净,菅草一根不漏,别人都下种到地了,他才四处跑动换着新的品种。已经有好多天,小月还没有见到他。
门门还是每天骑着车子从小月家门外走过,摇着车铃打惊喜鹊,接连好多日子不理小月。小月越是恨他,他的影子越是占据在她的心上,后来竞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