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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颜氏家训-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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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

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

潘岳乾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悔

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

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

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

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

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

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

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

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

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

誂撆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

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

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

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

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以来,家有奔

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

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在

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

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鸮》之咏,吉甫、史克《雅》、

《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

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

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

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慴,不达天命,童子

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

故著《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

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

齐世有席毗者,清幹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

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

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

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

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

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

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

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

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

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

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酷茹恨,彻于心髓!

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怀旧志》。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

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

孝徵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

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宴,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徵尝谓吾曰:

“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吴均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敛

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

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

不可轻言也。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氵云诗云:“飖飏云母舟。”

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氵云又飖飏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

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幸须避之。

北面事亲,别舅摛《渭阳》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

一隅,触涂宜慎。

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山东风俗,

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理宜然矣。至于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蔡邕为

胡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又为胡颢作其父

铭曰:“葬我考议郎君。”《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为

潘文则《思亲诗》云:“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而并载

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陈思王《武帝诔》,遂深

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蔡邕《

杨秉碑》云:“统大麓之重。”潘尼《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飞龙。”孙楚

《王骠骑诔》云:“奄忽登遐。”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敦叙百揆。”

《姊诔》云:“伣天之和。”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赠杨德祖诗》

云:“我君饯之,其乐洩々。”不可妄施人子,况储君乎?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

之意。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

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

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灭,后人不见,

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

又曰:“雉鸣求其牡。”毛《传》亦曰:“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鸲,

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鸲,雄雉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

鸲。”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

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

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

《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

状如蟹,但一螯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

“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

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

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碗。”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

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锒铛,大锁也;世间多误作金

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

俗所误。

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

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

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

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

《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

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

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

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尝有《秋诗》云:“芙蓉露下落,

杨柳月中疏。”时人未之赏也。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

汉,亦以为尔。而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

何逊诗实为清巧,多形似之言;扬都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

刘孝绰之雍容也。虽然,刘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车响北阙’,

忄画々不道车。”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刘孝绰当时既有

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

亦复如此。江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逊及思澄、子朗也。

子朗信饶清巧。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为冠绝。

名实第十

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

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

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祐,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

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非所以得名

也。

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沈溺于

川谷者,何哉?为其旁无馀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能

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

责。若能开方轨之路,广造舟之航,则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城,

贤于折冲之将矣。

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

也。虙子贱云:“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

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

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

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之中,以巴豆涂脸,

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

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

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东莱王

韩晋明笃好文学,疑彼制作,多非机杼,遂设宴言,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

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沈吟,遂无觉者。

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珽杼上终葵首,当作何形?”乃答

云:“珽头曲圜,势如葵叶耳。”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

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

有凭,益不精励。

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恤,以求声誉。

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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