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散文选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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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掏出手帕来,掩着脸暗哭了一阵。回到自己的房里,伏在镜台前还往下哭。
晚饭早又预备好了,梦鹿从学校里携回一包邮件,到他书房里,一件一件细细地拆阅看。延禧上楼去叫她,她才抬起头来,从镜里照出满脸的泪痕,眼珠红络还没消退。于是她把手里那条湿手中扔在衣柜里,从抽屉取出干净的来,又到镜台边用粉扑重新把脸来匀拭一遍,然后下来。
丈夫带着几卷没拆开的书报,进到饭厅,依着他的习惯,一面吃饭一面看。偶要对妻子说话,他看见她的眼都红了,问道:“为什么眼睛那么红?”妻子敷衍他说:“方才安排柜里的书,搬动时,不提防教一套书打在脸上,尘土人了眼睛,到现在还没复原呢。”说时,低着头,心里觉得非常惭愧。梦鹿听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没说什么,低下头,又看他的邮件。
他转过脸向延禧说:“今晚上青年会演的是‘法国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欢去看一看。若和你婶婶同去,她就可以给你解释。”
孩子当然很喜欢。晚饭后,立刻要求志能与他同去。
梦鹿把一卷从日本来的邮件拆开,见是他的母校冈山师范的同学录,不由得先找找与他交情深厚的同学,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来,很喜欢地对着妻子说:“可怪雁潭在五小当教员,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没有消息了。”他用指头指着本子上所记雁潭的住址,说:“他就住在豪贤街,明天到学堂,当要顺道去拜访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时一位最相得的同学。因为他是湖南人,故梦鹿绝想不到他会来广州当小学教员。志能间尝听他提过好几次,所以这事使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她已理会出来。
孩子吃完饭,急急预备到电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间的事,很怕梦鹿看出来,所以也乐得出去避一下。她装饰好下来,到丈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们了。你今晚上在书房睡罢,恐怕我们回来晚了搅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门么?”
梦鹿在书房一夜没曾闭着眼,心里老惦念着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来,照例盥漱一番,提起书包也没同妻子告辞,便出门去了。
路上的人还不很多,除掉卖油炸胎的便是出殡的。他拐了几个弯,再走过几条街,便是雁潭的住处。他依着所记的门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怅地在街上徘徊着,但也没有办法,看看表已到上课的时候,赶紧坐一辆车到学校去。
早晨天气还好,不料一过晌午,来去无常的夏雨越下越大。梦鹿把应办的事情都赶着办完,一心只赶着再去打听雁潭的住址。他看见那与延禧同级的女生丁鉴手里拿着一把黑油纸伞,便向她借,说:“把你的雨伞借给我用一用,若是我赶不及回来,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辆车回家,明天我带回来还你。”他掏出几毛钱交给她,说:“这是你和延禧的车钱。”女孩子把伞递给他,把钱接过来,说声“是”,便到休息室去了。梦鹿打着伞,在雨中一步一步慢移。一会,他走远了,只见大黑伞把他盖得严严地,直象一朵大香蕈在移动着。
他走到豪贤街附近的派出所,为要探听雁潭搬到哪里,只因时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沿着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进门,黄先生已经在客厅等着他。黄先生说:“东野先生,想不到我来找你罢。”
他说:“实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来劝我接受校长的好意,加我的薪水吧。”
黄先生说:“不,不。我来不为学校的事,有一个朋友要我来找你到党部去帮忙,不是专工的,一星期到两三次便可以了。你愿意去帮忙么?”
梦鹿说:“办这种事的人材济济,何必我去呢?况且我又不喜欢谈政治,也不喜欢当老爷。我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够了。在多方面活动,个人和社会必定下会产出什么好结果,我还是教我的书罢。”
黄先生说:“可是他们急于要一个人去帮忙,如果你不愿去,请嫂夫人去如何?”
“你问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对我说过了,我也没反对她去。”他于是向着楼上叫志能说:“妹妹,妹妹,请你下来,这里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里打着线活,慢慢地踱下楼来。他说:“黄先生要你去办党,你能办么?我看你有时虽然满口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给她开玩笑,也就顺着说:“可不是,我哪有本领去办党呢?”
黄先生拦着说:“你别听梦鹿兄的话,他总想法子拦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说着,对梦鹿笑。
他们正在谈着,孩子跑进来说:“婶婶,外面有一个人送信来,说要亲自交给你。”她立时放下手活说了一声“失陪”,便随着孩子出去了。梦鹿目送着她出了厅门,黄先生低声对他说:“你方才那些话,她听了不生气么?这教我也很难为情。你这一说,她一定不肯去了。”梦鹿回答说:“不要紧,我常用这样的话激她。我看,现在有许多女子在公共机关服务,不上一年半载若不出差错,便要厌腻她们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来的女学生,装束得怪模怪样,讲究的都是宴会跳舞,哪曾为所要做的事情预备过?她还算是好的。回国后还不十分洋化,可喜欢谈政治,办党的事情她也许会感兴趣,只与我不相投便了,但无论如何,我总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办就成。”
他们说着,妻子又进来了。梦鹿问:“谁来的信,那么要紧?”
妻子腼腆地说:“是卓先生的,那个人做事,有时过于郑重,一封不要紧的信,也值得这样张罗!”说着,一面走到原处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说:“你始终没告诉我卓先生是干什么事的人。”妻子没说什么。他怕她有点不高兴,就问她黄先生要她去办党的事,她答应不答应。她没有拒绝,算是允许了。
黄先生得了她的允许,便站立起来,志能止住说:“现在快三点钟,请坐一回,用过点心再走未晚。”
黄先生说:“我正要请东野先生一同到会贤居去吃炒粉,不如我们都去罢,也把延禧带去。”
她说:“家里雇着厨子,倒叫客人请主人出去外头吃东西,实在难为情了。”
梦鹿站起来,向窗外一看,说:“不要紧,天早晴了。黄先生既然喜欢会贤居,让我做东,我们就一同陪着走走罢。”
妻子走到楼梯旁边顺便问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摇摇头说:“还没找着,过几天再打听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换好衣服下来,一手提着镜囊,一手拿着一个牛奶瓶子,对丈夫说:“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还喝不喝?”
“噢,是的,我们正渴得慌,三个人分着喝完再走罢。”
妻子说:“我不喝,你们二位喝罢。我叫他们拿两个杯来。”她顺手在门边按电铃。丈夫说:“不必搅动他们了,这里有现成的茶杯,为什么不拿出来用?”他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大夫,喝牛乳象喝汽水一样,也不怕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爷找来。”老妈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希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四
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见天气晴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入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允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罢,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希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原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中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罢。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回,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象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望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罢。”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象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象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象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底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蔽色的日光底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象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望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罢。”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