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话本-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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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捉来藏箧内,万年千载得平安。
合同文字记
入话: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话说宋仁宗朝庆历年间,去这东京汴梁城离城三十里,有个村,唤做老儿村。村里有个农庄人家,弟兄二人,姓刘:哥哥名刘添祥,年四十岁,妻已故;兄弟名刘添瑞,年三十五岁,妻田氏,年三十岁,生得一个孩儿,叫名安住,年三岁。弟兄专靠耕田种地度日。
其年因为旱涝不收,一日,添瑞向哥哥道:“看这田禾不收,如何过日?不若我们搬去路州高平县下马村,投奔我姨夫张学究处趁熟,将勤补拙过几时。你意下如何?”添祥道:“我年纪高大,去不得。兄弟,你和二嫂去走一遭。”添瑞道:“哥哥,则今日请我友人李社长为明证,见立两纸合同文字,哥哥收一纸,兄弟收一纸。兄弟往他州趁熟,‘人无前后眼’,哥哥年纪大,有桑田、物业、家缘,又将不去,今日写为照证。”添祥言:“兄弟见得是。”遂请李杜氏来家,写立合同明白,各收一纸,安排酒相待之间,这李社长对刘添祥说:“我有个女孩儿,刘二哥求作媳妇,就今日说开。”刘大言:“既如此,选个吉日良辰,下些定礼。”
不数日完备,刘二辞了哥哥,收拾了行李,长行而去。只因刘二要去趁熟,有分教:去时有路,回却无门。正是:
旱涝天气数,家国有兴亡;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当日,刘二带了妻子,在路行了数日,已到高平县下马村,见了姨夫张学究,备说来趁熟之事。其人大喜,留在家。
光阴荏苒,不觉两年。这刘二嫂害着个脑疽疮,医疗一月有余,疼痛难忍,饮食不进,一命倾世。刘二痛哭哀哀,殡葬已毕。又过两月,刘二恹恹成病,医疗少可。张学究劝刘二休忆妻子,将息身体,好养孩儿安住。又过半年,忽然刘二感天行时气,头疼发热。正是:
福无双至从来有,祸不单行自古闻。
害了六七日,一命呜呼,已归泉下。张学究葬于祖坟边刘二嫂坟上,已毕。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安住在张家村里一住十五年,孩儿长成十八岁,聪明智慧,德行方能,读书学礼。一日,正值清明节日,张学究夫妻两口儿打点祭物,同安住去坟上祭扫。到坟前将祭物供养,张学究与婆婆道:“我有话和你说。想安住今已长成人了。今年是大通之年,我有心待交他将着刘二两口儿骨殖还乡,认他伯父。你意下如何?”婆婆道:“丈夫,你说得是。这的是阴骘勾当。”
夫妻商议已定,教安住:“拜了祖坟,孩儿然后去兀那坟前,也拜儿拜。”安住问云:“父亲,这是何人的坟?”拜毕,学究言:“孩儿休问,烧了纸,回家去。”安住云:“父亲不通名姓,有失其亲。我要性命如何?不如寻个自刎。”学究云:“孩儿且住,我说与你,这是你生身父母。我是你养身父母,你是汴粱离城二十里老儿村居住。你的伯父刘添祥。你父刘添瑞同你母亲刘二嫂,将着你年方三岁,十五年前三口儿因为年歉,来俺家趁熟。你母患脑疽疮身死,你父得天行时气而亡,俺夫妻两口儿备棺木殡葬了,将孩儿如嫡亲儿子看养。”
不说万事俱休,说罢,安住向坟前放声大哭,曰:“不孝子那知生身父母双亡?”学究云:“孩儿不须烦恼!选吉日良时,将你父母骨殖还乡,去认了伯父刘添祥,葬埋了你父母骨殖。休忘了俺两口儿的抚养之恩!”安住云:“父亲、母亲之恩,过如生身父母,孩儿怎敢忘恩?若得身荣,结草衔环报答!”道罢,收拾回家。至次日,交人择选吉日,将父母骨殖包裹了,收拾衣服、盘费,并合同文字,做一担儿挑了,来张学究夫妻两口儿。学究云:“你爹娘来时,盘缠无一文,一头挑着孩儿,一头是些穷家私。孩儿路上在意,山峻难行,到地头便稍信来,与我知之。”安住云:“父亲放心,休忆念!”遂拜别父母,挑了担儿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刘添祥忽一日自思:“我兄弟刘二夫妻两个都去趁熟,至今十五六年,并无音信,不知有无?”因为家中无人,娶这个婆婆王氏,带着前夫之子来家,一同过活。一日,王氏自思:“我丈夫老刘有个兄弟,和侄儿趁熟去,倘若还乡来时,那里发付我孩儿?好烦恼人哉!”
当日春社,老刘吃酒不在家。至下午,酒席散回家,却好安住于路问人,来到门首,歇下担儿。刘婆婆问云:“你这后生寻谁?”安往云:“伯娘,孩儿是刘添瑞之子,十五年前,父母与孩儿出外趁熟,今日回来。”正议论间,刘大醉了回来,见了安住,问云:“你是谁?来俺门前做甚么?”安住云:“爹爹,孩儿是安住!”老刘问:“你那父母在何处?”安住去:“自从离了伯父,到路州高平县下马村张学究家趁熟,过不得两年,父母双亡,止存得孩儿。亲父母已故,多亏张学究看养到今。今将父母骨殖还乡安葬,望伯父见怜!”
当下老刘酒醉。刘婆言:“我家无在外趁熟人,那里走这个人来,胡认我家?”安住云:“我见有合同文字为照,特来认伯父。”刘婆教老刘:“打这厮出去,胡厮缠来认我们!”老刘拿块砖,将安住打破了头,重伤血出,倒于地下。有李社长过,问老刘:“打倒的是谁人?”老刘云:“他诈称是刘二儿子,认我又骂我,被我打倒推死。”李社长云:“我听得人说,因此来看。休问是与不是,等我扶起来问他。”
李社长问道:“你是谁?”安住云:“我是刘添瑞之子,安住的便是。”社长问:“你许多年那里去来?”安住云:“孩儿在路州高平县下马村张学究家抚养长成,如今带父母骨殖回乡安葬。伯父、伯母言孩儿诈认,我见将着合同文字,又不肯看,把我打倒,又得爹爹救命。”
社长教安住:“挑了担儿,且同我回去。”即时领安住回家中。歇下担儿,拜了李社长。社长道:“婆婆,你的女婿刘安住将看父母骨殖回乡。”李社长教安住将骨殖放在堂前,乃言:“安住,我是丈人,婆婆是你丈母。”交满堂女孩儿出来:“参拜了你公公、婆婆的灵柩。”安排祭物,祭祀化纸已毕,安排酒食相待,乃言:“孩儿,明日去开封府包府尹处,告理被晚伯母、亲伯父打伤事。”
当日歇了一夜,至次早,安住径往开封府告包相公。相公随即差人捉刘添祥并晚婆婆来,就带合同,一并赴官。又拘李社长明正。当口一干人到开封府厅上,包相公问:“刘添祥,这刘安住是你侄儿不是?”老刘言:“不是。”刘婆亦言:“不是。既是亲侄儿,缘何多年不知有无?”
包相公取两纸合同一看,大怒,将老刘收监问罪。安住告相公:“可怜伯伯年老,无儿无女,望相公可怜见!”包相公言:“将晚伯母收监问罪。”安住道:“望相公只问孩儿之罪,个干伯父伯婆之事。”包相公交将老刘打三十下。安住告相公:“宁可打安住,不可打伯父。告相公,只要明白家事,安住日后不忘相公之恩!”
包相公见安件孝义,发放各回家:“待吾具表奏闻。”包相判毕,各自回家。朝廷喜其孝心,旌表孝子刘安住孝义双全,加赠陈留县尹,全刘添祥一家团圆。
其李社长选日令刘安住与女李满堂成亲。一月之后,收拾行装,夫妻二人拜辞两家父母,就起程直到高平具,拜谢张学究已毕,遂往陈留县赴任为官。夫妻谐老,百年而终。正是:
李社长不悔婚姻事:刘晚妻欲损相公嗣;
刘安住孝义两双全;包待制断合同文字。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风月瑞仙亭
入话: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为相如,自父母双亡,孤身无倚,齑盐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其实志在功名。
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口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年,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于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皋辈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会,盘恒句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县令着人去说,交他接待。
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锦绣烂熳,真可游览休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所以游宦公子,江湖士夫,无不相访。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及笄未聘。聪慧过人,姿态出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描龙刺凤,女工针指,饮馔酒浆,无所不通。员外一应家中事务,皆与文君计较。
其日早辰,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知员外宅上园池佳胜,特来游玩。卓员外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相如举目看那园中景致,但见:
径铺玛瑙,栏刻香檀。聚山坞风光,为园林景物。山叠氓氓怪石,槛栽西洛名花。梅开度岭冰姿,竹染湘江愁泪。春风荡漾,上林李白桃红;秋日凄凉,夹道橙黄橘绿。池沼内,鱼跃锦鳞;花木上,禽飞翡翠。
卓员外动问姓名,相如答曰:“司马长卿。因与王县令故旧,特来相探,留连旬日,闻知名园胜景,故来拜访。”卓员外道:“先生去县中安下不便,敢邀车马于敝舍,何如?”相如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去绣房中,每每存想:“我父亲营运家业,富之有余,岁月因循,寿年已过。奈何!奈何!况我才貌过人,性颇聪慧,选择良姻,实难其人也。此等心事,非明月残灯安能知之?虽有侍妾,姿性狂愚,语言妄出,因此上抑郁之怀,无所倾诉。昨听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来望父亲,留他在瑞仙亭安下。’乃于东墙琐窗内窥视良久,见其人俊雅风流,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下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曰:“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请小姐花园中散闷则个。”小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士,日夜废寝忘食,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些金珠首饰在此,小姐分付春儿:“打点春盛食罍,灯笼。我今夜与赏月散闷。”春儿打点完备,挑着,随小姐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自思道:“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今夜月明下,交琴童焚香一炷,小生弹曲瑶琴以挑之。”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阴下,听得所弹琴音曰:
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乎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孽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听罢,对侍女曰:“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
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闻小姐之名久矣,自愧缘悭分浅,不能一见。恨无磨勒盗红绡之方,每起韩寿偷香窃玉之意。今晚既蒙光临,小生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先生在此,失于恭敬,抑且寂寞,因此特来相见。”相如曰:“不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曰:“妾早知先生如此辽阔,不来冒渎。今先生视妾有私奔之心,故乃轻言。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而告曰:“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文君曰:“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同赏月,饮三杯。”
春儿排酒果于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被桂裳。秾不短,纤不长。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
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曰:“小姐不嫌寒儒鄙陋,欲就枕席之欢。”文君笑曰:“妾慕先生才德,欲奉箕帚,唯恐先生久后忘恩。”相如曰:“小生怎敢忘小姐之恩!”文君许成夫妇。二人倒凤颠鸳,顷刻云收雨散。文君曰:“只恐明日父亲知道,不经于官,必致凌辱。如今收拾些少金珠在此,不如今夜与先生且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也未可知!”相如与文君同下瑞仙亭,出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