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文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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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不语。
母 你忘了他说的,他虽然流浪在遥远的南方,可还是忘不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的歌声还留在他的耳边吗?
〔女不语。
母 你忘了他说的,他忘不了的那姑娘,——她有一双弯弯的眉,又大又黑的眼睛,还有一头黑黝黝的波浪似的好头发吗?
〔女不语。
母 你忘了他说的,他因此才不能不离开南方,回到他的家乡,去探望雪山脚下的他的爸爸、妹妹,和那位看羊的姑娘吗?这个时候,他一定已经娶了那位姑娘,在山上,在湖边一块儿看着羊,唱着歌,晚上谈笑在温暖的屋子里,或是毡幕里,谁还记得在南方的桃花村有个傻丫头,还抱着他留下的一只破鞋,在唉声叹气,眼泪双流呢?
〔女抱着破鞋,木人似的倒下了。
母 嗳呀,孩子,娘错了,娘是骗你的呀。你怎么当真起来了呢?春儿,春儿!
女 (抚着鞋)鞋啊,我跟你一样的命运吗!
母 啊,谢天谢地。孩子,娘时常教你别这么痴,这年头痴心的人还能过日子吗?得想开点儿,快把这只破鞋扔掉吧。抱在身上把衣裳弄脏了,回头娘又得洗啊。
女 不……
母 孩子,快起来呀。听话。
女 不起来……
母 别和娘淘气了。我们家就剩下咱娘儿俩了,没有你谁还来管娘,没有娘谁还来管你呢。
女 (感动地拉着她娘)娘……
母 孩子……
母 (闻得厨房饭香)呵呀,饭烧焦了,孩子,听话,快起来,娘要去做菜了。(急下)
女 (徐起坐在树下的井栏上,感伤地念树皮上的诗)
这儿曾倚过我的手杖,
这儿曾放下过我的行囊。
在寂寞的旅途中,
我曾遇见一位可爱的姑娘。
我们一块儿坐在树底下,
我对她谈起流浪的经过,
她睁着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
呆呆地望着我。
姑娘啊,我是不知道爱情的人,
但你真痴得可怜。
我纵然流浪到多远,
我的心将永久在你的身边。
你听到晚风吹动树叶儿鸣,
那就是我呼唤你的声音,
你看见落花随着晚风儿飘零,
那就是我思念你的眼泪纵横。
〔忽来一人影,渐行渐近。女徐徐抬起头来。
影 这里是春姑娘的家吗?
女 是,哪一位?……(渐近其人,惊望)哦!你不是辛先生吗?影 啊,春姑娘,我来找你来了。
女 真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吗?(审视)啊,辛先生!望得我好苦啊。(哭抱)
〔影即流浪者,亦前抱女。
母 孩子,怎么不进来吃饭呀?谁来了?谁?(徐徐走近。亦惊)啊,你呀!
〔流浪者不语。
女 是啊,他来了。真是他回来了,我还当做梦哩。娘,你看怎么样?还是给我望到了吧。
母 真是来得巧,正跟春儿谈起你呢。快到这儿坐。
女 是呀,快到这儿坐,把东西放下。(帮他放下行囊,接下帽子)
流浪者 (走到井栏旁)树长这么大了。
女 回头你瞧来富长得可真大。来富,来富!怎么不见了?
母 同李大哥去了,它挺爱走人家的。
流浪者 (走到树边)又到这棵树下了!
〔女又从他手里抢下手杖,飞跑地藏到屋子里去了。
流浪者 春姑娘一年不见也高多了。
母 也该高了,十八了。这孩子真痴,你看这是什么?
流浪者 鞋!谁的?
母 是呀,我知道你自己也准忘了,这是你丢下的一只旧鞋,她可当宝贝似的一直藏到今天。
〔流浪者不语。
〔女打水出来,给他洗脸。
母 对啊,辛先生快洗脸,回头抹个澡舒坦舒坦吧。
流浪者 谢谢!(洗脸)
母 你这次是打哪儿来的呢?
流浪者 打北边来的。
女 你该看见那深灰的天,黑色的森林,白的雪山啦?
流浪者 都看见了,看够了,我又想起南方来了。
女 辛先生,那雪山脚下的湖水,还是一样的绿吗?
流浪者 绿得像碧玉似的。
女 那湖边草场上的草,还是一样的青吗?
流浪者 青得跟绒毡似的。我们又叫它“碧瑠璃”。
女 那草场上还有人放着小绵羊吗?
流读者 唔。绒毡似的草场上时常有一群群的小绵羊在吃草。
女 那羊群的旁边,那柳树下面……
母 那羊群旁边,那柳树下面,那位看羊的姑娘呢?
〔流浪者不语。
母 你已经娶了她吧?
〔流浪者不语。
母 怎么不让她一块儿到南边来呢?
女 是呀,怎么不带她一块儿来呢?我想她一定是一位可爱的姑娘!
流浪者 ……春姑娘,别提她吧。我写过这样一首诗:(抱着吉他且弹且唱)
模糊的村庄迎在面前,
礼拜堂的塔尖高耸昂然,
依稀还辨得出五年前的园柳,
屋顶上寂寞地飘着炊烟。
从耕夫踏着暮色回来,
我就伫立在她的门前,
月儿在西山沉没了,
又是蛋白的曙天。
我无所思,
也忘了疲倦,
只是痴痴地伫立
在她的门前。
我是这样沉默啊!
沉默而无言;
我等待着天落入我的怀里,
我伫立在她的门前。
渐渐听得传言:
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在你离家后的第一年;
她终因忧伤而殒命了,
在你离家后的第三年。
母 怎么,你们后来没有结婚吗?
女 (代为解释)他回去找她,才知她在他出门后的第一年嫁了人了,嫁了之后她不如意,到第三年,就生病死了,……
母 哦,那姑娘死了?这真是……那么,还有那住在雪山脚下的你爸爸呢?
女 妹妹呢?他们都好吗?
流浪者 春姑娘,(眼含着泪继续地唱)渐渐听得传言:
四年前的一次恶战,
我家也烧得片瓦不全。
父亲早已经死了,
妹妹流落在天边。
“那不是你家旧日的庭院,
那废墟上飘绕着荒烟?”
女 哎呀,他爸爸死了,妹妹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 可怜啊,怎么我们的命都一样的苦。
流浪者 啊,春姑娘,你爸爸呢?没有回来吗?女 我爸爸再也不回来了,我跟你一样没有爸爸了。(泣)
流浪者 (惊悼)伯父什么时候去世的?
母 快半年了。
流浪者 人生的变动竟这么多啊!人都是这么匆匆地来又这么匆匆地去吗?
女 辛先生,这趟你可不能再匆匆地去了。你家剩下了你,我家就剩下我娘儿俩了,需要一个帮助我们的人,你可不能再离开我了。我娘也决不能再让你走的。娘,是不是?
母 (为难)唔。是呀。
女 你一定得留下来。我想得你好苦,你丢下的这双旧鞋,每晚做了我的枕头;你刻在树皮上的诗,都成了我每天的课本了。你走了,人家猜你不回来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结果你还是回来了,还是被我给盼到了!我怎么样也不能离开你了。
流浪者 对,春姑娘,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我是一个永远的流浪者,怎么能说得定呢?为了求暂时的安息,我回到了家乡,我以为那深灰的天,黑的森林,白的雪山,绿的湖水,能给我一些慈母似的安慰。可是我一知道她嫁了,死了,父亲也下世了,妹妹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那些天,森林,雪山,湖水对我都成了悲哀的包围!朋友们留我在故乡作事,也有不少的钱;我干了几个月,觉得多留一天,多受一天罪。在难堪的寂寞之中,记起了你们给我的温暖,我提起行囊,背着吉他不知不觉地又流浪到南方来了。想不到我这个四海无家的人还有你这样关心着我。春姑娘!你说你不愿意离开我,难道我愿意离开你吗?不过谁能保得定没有不能不离开你的那一天呢?
女 不,辛先生,相信我,没有谁能使我们离开了。
流浪者 好,我也决不离开你,春姑娘。(抱她)
女 我太幸福了!娘,替我欢喜吧,他说决不离开我了。
母 孩子,你怎么尽拉着辛先生讲话,他走这么远的路,自然是饿了。快弄饭吧。
女 是啊,是啊,我马上弄饭去。娘,来不及买菜怎么办?
母 今晚随便吃一点,明天再买吧。
女 对,把正明弟送来的鱼蒸了好不好?
母 好呀。
女 辛先生,你坐一会儿,我做饭去。
〔女入厨。
流浪者 快一年没有回来了。老伯母。
母 不,一年多了。去年你走的时候,桃花还没有开,这一趟来,桃花落了满地了。
流浪者 日子过的真快呀!
母 是啊,我们屋后面新栽的几棵桃树今年也开得好极了。早来几十天还可以看得到。来迟了,真是可惜。
流浪者 日子长着呢。既然不走,我想在山上再多栽些桃树,简直把这儿弄成个“桃花源”吧。
母 唔。对啊。(双关地)不过,辛先生你真是来迟了。别说早来几十天,只要早来一个时辰就大不同了。
流浪者 怎么,桃花落的那么快吗?
母 咳,不是桃花落的快,是事情变得太快了,辛先生……
流浪者 怎么呢?
母 在你来的前一会儿,我把春儿许给一个姓李的孩子了。
流浪者 (突然的袭击)是吗?
母 你别难过,辛先生,你还是可以住在我家里,我还是会照顾你的。不过我得把这事情告诉你:春儿对你好,她一直痴痴地想着你,盼着你。可你一年多没有来,连信也不写一封,我只当你已经跟那位看羊的姑娘结婚了哩。所以我劝春儿嫁给那姓李的孩子,因为你知道,春儿十八了,也该嫁了。……那姓李的孩子也算是好的了,人很诚实、勤快,家里也有几亩地和一些坡地,离我家很近,又是和春儿一块儿长大的,春儿也不讨厌他;我想把春儿嫁给他,我也有靠了。刚才我又叫他亲自问过春儿。
流浪者 春姑娘怎么说呢?
母 春儿她也答应了。……
流浪者 哦。……
母 我想下个月就拣个好日子把春儿嫁过去,你说好不好?
流浪者 (苦笑)唔,好。
〔女在厨下叫:“妈,我们还是在屋子里吃呢?在外面吃呢?”
母 在外面吃太冷了。还是在里面吃吧。
〔女:“那么我把桌子摆在里面了。等一等,我到园子里再摘点青菜。”
母 辛先生,我们进去吧。白天里很暖,到了晚边又冷起来了。到底还是春天呢。
流浪者 是啊。不过,伯母,我要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母 (很担心地)什么事呢?咳,你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流浪者 不是。请你老人家替我把帽子和手杖拿出来。
母 为什么呢?
流浪者 没有什么。
母 辛先生,你要走吗?你要是走了,春儿可多么难过。你今天怎么也不能走,住几天吧。
流浪者 正因为不想让春姑娘难过,所以得走。
母 就是走也等吃过饭再走啊。
流浪者 不吃饭了。老伯母,再迟就赶不上客栈了。
母 不,今晚说什么也不能走。
流浪者 不,我走定了。您知道我的脾气。趁春姐不知道,快把帽子和手杖拿给我吧。
母 这真是没有法子。
〔母入室。
流浪者 (先取小刀剥去树皮上的诗,旋拾起旧鞋)
啊,鞋啊,你破了,你破了,
我把你遗留在南方。
当我踉跄地旧地重来,
你却在少女的枕边无恙。
我见了你,记起我旧日的游踪;
我见了你,触起我的心头的痛创。
我孤鸿似的鼓着残翼飞翔,
想觅一个地方把我的伤痕将养。
但人间哪有那种地方,哪有那种地方?
我又要向遥远无边的旅途流浪。
破鞋啊,我把你丢了又把你拾起,
宝贝似的向身上珍藏,
你可以伴着我的手杖和行囊,
慰我凄凉的旅况。
破鞋啊,何时我们同倒在路旁,
同被人家深深地埋葬?
鞋啊,我寂寞,我心伤。
母 (取帽杖等出来)帽子、手杖跟小背包都拿来了。春儿那痴孩子把它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连我都几乎找不到。辛先生,还是等吃过饭再走不成吗?
流浪者 不等了。伯母。(戴好帽,提好行囊,背着吉他,拿起手杖)再见,老伯母,您多多保重。
母 真是……你就这样走了,我太难过了。什么时候走过我们这里,再进来坐坐。
流浪者 好。不过,我再也不敢走旧路了。
母 ……你有什么话嘱咐春儿的没有?
流浪者 我有什么话?……我是为着追寻温暖到南方来的,我来迟了,花落了,春去了!……请您告诉春姑娘,别再想念我了。人生是个长的旅行:或是东,或是西,她只能走一条路。我是个不幸的人,我也不愿她来分我的悲哀,再说悲哀也不是别人分得去的。鞋我带走了。树皮上的字我刮去了。此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