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人生-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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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来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经验已经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稳定得多也进步得多了,正好准备你的事业,即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二十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也结束了这个时代这种情感发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长处,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长处。成功或胜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败也在等待你,但这两件事对于你都无多大关系。你只要想到你要处理的也是一种历史,属于受时代带走行将消灭的一种人我关系的历史,你就不至于迟疑了。”
“成功与幸福,不是智士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这与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只有死亡。在死亡来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作点小事,即保留这些‘偶然’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见得与社会隔阂,在写作上自然更容易与社会需要脱节。不过我还年青,世故虽能给我安全和幸福,一时还似乎不必来到我身边。我已承认你十年前的意见,即将一切交给‘偶然’和‘情感’为得计。我好像还要受另外一种‘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时,我能从她的微笑和皱眉中发现神;离开她时,又能从一切自然形式色泽中发现她。这也许正如你所说,因为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这应当是我一生的弱点,但想附于这个弱点下的坦白与诚实,以及对于人性细致感觉理解的深致,我知道,你是第一个就首先对于我这个弱点加以宽容了。我还需要回到海边去,回到‘过去’那个海边。至于别人呢,我知道她需要的倒应当是一个‘抽象’的海边。两个海边景物的明丽处相差不多,不同处其一或是一颗孤独的心的归宿外,其一却是热情与梦结合而为一使‘偶然’由‘神’变‘人’的家。……”
“唉,我的浮士德,你说得很美,或许也说得很对。你还年青,至少当你被这种黯黄黄灯光所诱惑时,就显得相当年青。我还相信这个广大世界,尚有许多形体、颜色、声音、气味,都可以刺激你过分灵敏的官觉,使你变得真正十分年青。不过这是不中用的。因为时代过去了。在过去时代能激你发狂引你入梦的生物,都在时间漂流中消灭了匀称与丰腴,典雅与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从过去时代培植成功的典型。时间在成毁一切,都行将消灭了。代替而来的将是无计划选择随同海上时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种简单范本。在这个新的时代进展中,你是个不必要的人物了。在这个时代中,你的心即或还强健而坚韧,也只合为‘过去’而跳跃,不宜于用在当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徘徊实在太累。你还有许多事情可作,纵不乐成也得守常。有些责任,即与他人或人类幸福相关的责任。你读过那本题名《情感发炎及其治疗》的奇书,还值得写成这样一本书。且不说别的,即你这种文字的格式,这种处理感觉和思想的方法,也行将成为过去,和当前体例不合了!”
“是不是说我老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气冷了些,桌前清油灯加了个灯头,两个灯头燃起两朵青色小小火焰,好象还不够亮,灯光总是不大稳定,正如一张发抖的嘴唇,代替过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张白纸上。十年前写《边城》时,从槐树和枣树枝叶间滤过的阳光如何照在白纸上,恍惚如在目前。灯光照及油瓶、茶杯、银表、书脊和桌面遗留的一小滴油时,曲度当处都微微返着一点光。我心上也依稀返着一点光影,照着过去,又象是为过去所照彻。小房中显得宽阔,光影照不及处全是一片黑暗。
我应当在这一张白纸上写点什么?一个月来因为写“人”,作品已第三回被扣,证明我对于大事的寻思,文字体例显然当真已与时代不大相合。因此试向“时间”追究,就见到那个过去。然而有些事,已多少有点不同了。
“时间带走了一切,天上的虹或人间的梦,或失去了颜色,或改变了式样。即或你自以为有许多事尚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个时间在你不大注意时,却把你的心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你自己也不大认识自己了。时间在改造一切,星宿的运行,昆虫的触角,你和人,同样都在时间下失去了固有的位置和形体。尤其是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人生可悯。”
“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人心的时候,有个灯光不大明亮的时候,有个想向‘过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点助力,方能够生活得下去时候。”
“这就更加可悯!因为印象的温习,会追究到生活之为物,不过是一种连续的负心。凡事无不说明忘掉也得比记住好。‘过去’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载不住它的。忘不掉也得勉强。这也正是一种战争!败北且是必然的结果。”
是的,这的确也是一种战争。我始终对面前那两个小小青色火焰望着。灯头不知何时开了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油尽灯息时,才会谢落的。”
“你比拟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丽比喻中生活下去。热情本身并不是象征,它燃烧了自己生命时,即可能燃烧别人的生命。到这种情形下,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听它燃烧,从相互燃烧中有更新生命产生(或为一个孩子,或为一个作品)。那个更新生命方是象征热情。人若思索到这一点,为这一点而痛苦,痛苦在超过忍受能力时,自然就会用手去剔剔你所谓要在油尽灯熄时方谢落的灯花。那么一来,灯花就被剔落了。多少人即如此战胜了自己的弱点,虽各在撤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见出爱情上的勇气和决心。因为不是件容易事,虽损失够多,作成功后还将感谢上帝赐给他的那点勇气和决心。”
“不过,也许在另外一时,还应当感谢上帝给了另外一个人的弱点,即您灯光引带他向过去弱点。因为在这种弱点上,生命即重新得到了意义。”
“既然自己承认是弱点,你自己到某一时也会把灯花剔落的。”
我当真就把灯花剔落了。重新添了两个灯头,灯光立刻亮了许多。我要试试看能否有四朵灯花在深夜中同时开放。
一切都沉默了,只远处有风吹树枝,声音轻而柔。
油慢慢的燃尽时,我手足都如结冰,还没有离开桌边。灯光虽渐渐变弱,还可以照我走向过去,并辨识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似乎重新抬了头,我当真变得好像很年轻,不过我知道,这只是那个过去发炎的反应,不久就会平复的。
屋角风声渐大时,我担心院中那株在小阳春十月中开放的杏花,会被冷风冻坏。“我关心的是一株杏花还是几个人?是几个在过去生命中发生影响人,还是另外更多数未来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没有回答。
一九四二年作
4。人生五味瓶 怯步者笔记
——鸡声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点单调寂寞,但既没有沙子风吹扬,拿本书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被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口窿口窿的响,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地方名为骆驼庄,却不见一匹负载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见的母牛呼唤小犊的喊声里的。还有躲在榆树林里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
至少有两年以上,我没有听到过鸡声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欲睡的单调长声中找出。
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汽笛的长鸣。从这声音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我不驯的野心,常随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空虚寂寞的客寓中一种寄托罢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
我在客寓中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半夜里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口窿口窿声以外,便是百音合奏远近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咯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住户人家是不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这猜测不对了,每次被相识拉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一类名色。我到菜市场去玩时,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怀了吧!好比我们人,到忧愁无聊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开口了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难道别地方的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什么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觉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的鸡唱弄得点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可厌而又可爱的蚊子,地空中如流星般来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忽然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作
4。人生五味瓶 狂人书简
——给到×大学第一教室绞脑汁的可怜朋友可怜的你们,既然到这里来,大概都是为着生活的威迫而陷于失业时候了。你们没有职业,为甚不去爽爽利利的结果了自己,何苦对于“生”如此着恋?你们也许因为你们自己的梦,你们也许因为自己家中可怜的父母姊妹——她们的梦又建筑在你身上——而觉得生足以眷恋吧?但是,这世界,是能让你们这样柔懦的人们,永远的,永远的,做着梦生下去的世界吗?
你们抱着偌大的希望,来到这里,期望自己写的那两个小楷字,什么意见书的文章,走到看卷先生们眼下,引起注意,得蒙赏识,认定你的能力时,会给你一口饭吃;可你们人是这样多,而足以安置你们的书记又是这样少!你们的希望,可怜啊!你们两百人中间一百九十几个的希望。
我想你们的脑汁实在不必绞了!——尤其少年的弟兄。你们应当到别的事情上去想法。这桩事,最好是让老到不能干重活粗活的叔父们去干。你们可以跪到军队中去,你们可以去做与兵对称与兵相互变易名号的匪队里去。你们除了兵匪以外也还可以去做一个苦力——但你们无论如何却不应做这种事情。你们还年青!你们的梦也不能建筑在这种比卖淫的女人还不如的事业上!你们既不能借着父兄余荫,享一点安乐福;你们又不会像别人百计钻营,最好还是当兵哟!我们当兵去,我们都可以当兵去!别个朋友劝我当兵,我更想劝你们都去。当兵的好处,比像每日随着打筛的马同一步骤同一待遇的书记强多了!当兵入伍,比我们到这囚牢中绘一些狗看我们像受刑的囚犯似的情形好多了!
左右我们在世界上实在值不得活下活,——就是春天的好处也没有你我的分;一枪打死,算个什么呢。万一中若不被打死,你就可以去打人了;你可以用枪随你的意思去向敌人瞄准,不拘打哪一块。
你们也许还认不清你们的敌人。这我可以告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敌人!法度,教育,实业,道德,官僚……一切一切,无有不是。至于像在大讲堂上那位穿洋服梳着光溜溜的分头的学者,站立在窗子外边吡着两片唇口嘻笑的未来学者(以及同你在战场上血肉搏争的对抗兵士),他们却不是你们的敌人,只是在你们敌人手下豢养而活的可怜两脚兽罢了!他们虽然对于你们的苦囚样子,感到一点好玩的卑劣意思,为着自己地位的骄傲,暗里时常发笑,也间或会于不能自己的时候,想把你们放到脚下来蹂躏几脚,抒抒他们被他主人践踏无处发泄的怨气。但他们终不是我们敌人。他们的行为,我们见到,也只觉得又讨嫌又可怜罢了。
说到匪,你们会比兵还更其愿听,但这不是你们的罪,却是束缚你们的链索太紧了,所以也许你们听到我的话时,要不知不觉把两个手掌掩到耳朵上来。你们似乎以为抢劫犯是人类中最劣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