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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温柔的夜-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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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走,不做了。”

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镑镑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失业——失业——失业——“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

“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

“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出去看看。”

“路易呢?”

“也在睡。”

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汉斯求你。”

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

“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

“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

“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

勉强换了衣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

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来吃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

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

“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西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

“这不算的,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满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

“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我望着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摸着大肚子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着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马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跟黑人也处得好。”“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他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

吃完中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自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人。

“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了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笑,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着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

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

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髻,这才从容的笑着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

才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

他说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时候。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壳?”

“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一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

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

“小钱也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面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

“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

“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着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

“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吗?

“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

进了房,荷西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

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

“再失业吗?”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

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

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

低低的放着音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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