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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美食家-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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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即使那托盘中是装的一盆窝窝头,你也会以为那窝窝头是来自仿膳,慈禧太后吃过的!

托盘里当然不是窝窝头,盖钵揭开以后,使人十分惊奇,竟然是十只通红的番茄装在雪白的瓷盘里。我也楞住了,按照苏州菜的程式,开头应该是热炒。什么炒鸡丁,炒鱼片,炒虾仁等等的,从来没见过用西红柿开头篁这西红柿是算菜还是算水果呢?

朱自冶故作镇静,把一只只的西红柿分进各人的碟子里,然后象变戏法似的叫一声“开!”立即揭去西红柿的上盖:清炒虾仁都装在番茄里!

人们兴趣盎然,纷纷揭盖。

朱自冶介绍了:“一般的炒虾仁大家常吃,没啥稀奇。几十年来这炒虾仁除掉在选料与火候上下功夫以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发展。近年来也有用番茄酱炒虾仁的,但那味道太浓,有西菜味。如今把虾仁装在番茄里面,不仅是好看,请大家自品。注意,番茄是只碗,不要连碗都吃下去。”

我只得佩服了,若干年来我也曾盼望着多给人们炒几盘虾仁,却没有想到把虾仁装在番茄里。秋天的番茄很值钱,丢掉多可惜,我真想连碗都吃下去。

唔,经朱自冶这么一说,倒是觉得这虾仁有点特别,于鲜美之中略带番茄的清香和酸味。丁大头说得不错,人的味觉都是差不多的,不象朱自冶所说有人会食而不知其味。差别在于有人吃得出却说不出夕只能笼而统之地说:“啊,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吃!”朱自冶的伟大就在于他能说得出来,虽然歪七歪八地有点近于吹牛夕可吹牛也是说得出来的表现。在极力的享受和娱乐之中,不吹牛还很难使那近乎呆滞的神经奋起!

仙女在石板桥上来回地走着,各种热炒纷纷摆上台面。我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知道三只炒菜之后必有一道甜食,甜食已经进了三道:剔心莲子羹,桂花小圆子,藕粉鸡头米。

朱自冶还在那里介绍,这种介绍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他开头的一笔写得太精采了,往后的情节却是一般的,什么芙蓉鸡片,雪花鸡球,菊花鱼等,我们店里的菜单上都有的。

人们的赞叹和颂扬也没有停歇:

“朱老,你的这些学问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很难说,这门学问一不能靠师承,二不能靠书本,全凭多年的积累。”

“朱老,你过了一世的快活日子,我们是望尘莫及。”

“哪里,彼此彼此,文化000和困难年也是不好过的。”

“算啦,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吃吃!”

“是呀,将来到了共产主义,我们大家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菜!”

我听了肚里直泛泡,人人天天吃这样的菜,谁干活呢,机器人?也许可以,可是现在万万不能天天吃,那第五十八代的机器人还没有研制出来哩!

“老高。”

“奥。”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象朱老这样的人材你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知道,我很早便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请他去指导指导;把你们的饭店搞搞好。”

“请……请过,我们请他讲过课。”

“那是临时的,没有个正式的名义。”

人们突然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凝神了。在今天的这顿美餐里,似乎要谈什么交易?!

“名义……这名义就很难说了。”

“也是一种专家嘛!”

“叫什么专家呢?”我等待着人们的回答。科学家、文学家、表演艺术家,你哪一家都靠不上去!

“吃的……”说不下去了,“吃的专家”是骂人的。

“会……”会吃专家也不通,谁不会吃?

包坤年把筷子一举:“外国人有个名字,叫‘美食家’!”

“好!”

“对!”

“美食家,美食家!”

“来来,为我们的美食家干一杯!”

朱自冶踌躇满志了,忍不住把那旧西装敞开,举杯离座,绕台一周,特别用力地和我碰了碰杯,差点儿把那薄薄的玻璃杯都碰碎。是呀,他那吃的生涯如今才达到了顶点,辛辛苦苦地吃了一世,竟然无人重视,尚且有人反对。真正的价值还是外国人发现的!

我只恨自己的孤陋寡闻,一下子就败在包坤年的手里。我只知道引进“快餐”,却没有防备那“美食家”也是可以引进的。好吃鬼,馋痨坯等等都已经过时了,美食家重多好听的名词,它和我们的快餐一样,也可以大做一笔生意。如果成立世界美食家协会的话,朱自冶可当副主席;主席可能是法国人,副主席肯定是中国的!

人们在欢乐声中拨动了第十只炒菜,这时候孔碧霞走了进来,询问大家对炒菜的意见。人们纷纷道谢,邀请孔碧霞同饮一杯。我站起身来为孔碧霞斟满酒,举起杯:

“谢谢朱师母,你的菜确实精美,谢谢你,也谢孩子,她为我们奔走了半天。”我对孔碧霞也没有多少好感,但是我得承认,她的确是做菜的能手,二级厨师的手艺,应该由她来当烹饪学学会的主席或者是副主席。世界上的事情会做的往往不如会吹的,会烧的也不如会吃的!

孔碧霞很高兴:“哪里,能得到经理的称赞很不容易。”她举起杯来划了个大圈子:“怠慢大家了,几只炒菜连我也不满意,现在没有冬笋,只好用罐头。”

“啊,没说的。”

“来来,为美食家的夫人干一杯!”

一杯干了以后,包坤年开始收酒杯了,别以为宴会已经结束,早着呢,现在是转场,更换道具的。

朱自冶又拿出一套宜兴的紫砂杯,杯形如桃,把手如枝叶,颇有民族风味。酒也换了,小坛装的绍兴加饭,陈年花雕。下半场的情绪可能更加高涨,所以那酒的度数也得略有升高。黄酒性情温和,也不会叫人口麻舌辣。我向那酒橱乜了一眼,看见还有两瓶五粮液放在那里,可能是在喝汤之前用的。我暗自思忖,这桌饭不知是谁出钱,是朱自冶的银行存款呢,还是人家的宣传费?

孔碧霞告辞以后,下半场的大幕拉开,热菜、大菜、点心滚滚而来:松鼠桂鱼,蜜汁火腿,“天下第一菜”,翡翠包子,水晶烧卖……一只“三套鸭”把剧情推到了顶点夏所谓三套鸭便是把一只鸽子塞在鸡肚里,再把鸡塞到鸭肚里,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盆里。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好象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

人们叹为观止了。

“老高。”

“奥。”

“你看看,这算不算登峰造极?”

“算。”

“就凭这一手,让朱老到你们的店里去当个技术指导还不行,每月给个百二八十的。”

我明白了,这恐怕是今天的中心议题,连忙采取推挡术:“不敢当,我们的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你们的庙也不小呀,就看庙主的眼力……”

幸亏那只三套鸭帮了忙,当它被拆开以后人们便顾不上说话了,因为嘴巴的两种功能是不便于同时使用的。

我看了看表,这顿饭已经吃了将近三个钟头,后面还要喝五粮液(我很想喝),还会有一只精采的大汤作总结,还会有生梨或者是菠萝蜜。可我不敢终席了,因为终席之后便是茶话,那圈套便会绕到我的脖子上面。

“实在对不起,我下面还有一个约会,不能奉陪到底。谢谢朱先生,谢谢诸位,谢谢……”我不停地说谢谢,不停地向后退,退了五步便转身,径奔石板桥而去。过得桥来回头看,见那长窗里的人都呆在那里。

我觉得今天的举止很不礼貌,也不光采,好象是逃出来的。如果不向女主人打个招呼,那孔碧霞会伤心,她是很要场面的。

孔碧霞和她的女儿还在忙着,听说我要走,有点儿扫兴:

“啊呀,大概是我做的菜不好吧,不合你的口胃!”

“哪里,你的菜做得确实不错,什么时候请你到我们的店里去讲讲,交流交流。”

孔碧霞笑了,“有什么好交流的,这些莱你们都会做,问题你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细模细样地做,还得准备个十几天……哎,你不能再坐会儿吗,还有一只大汤咧。”

“知道……”我突然想起件事情来了:“朱师母,今天的甜菜里面怎么没有南瓜盅?困难年朱先生和我一起去拉南瓜的时候,说是要创造出一只南瓜盅,有田园风味!”

孔碧霞咯咯地笑了:“你听他瞎吹,他这人是宜兴的夜壶,独出一张嘴!”

十二 巧克力

十二巧克力出了五十四号向西走,到阿二家去。天啊,那里还有一桌酒席等着我哩!我什么也不想吃了,三套鸭不好消化,那一番谈话也值得回味。可我想和阿二、和他的爸爸干几杯,当然是白酒,六十四度,喝下一口之后象一条热线似的直通到肚里,哈地一声长叹,人间无数的欢乐与辛酸都包含在内。

秋天对每个城市来说,都是金色的。苏州也不例外,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庭院中不时地送出桂花的香气。小巷子的上空难得有这么蓝湛,难得有白云成堆。星期天来往的人也不多,绝大部分的人都在忙家务,家务之中吃为先,临巷的窗子里冒出水蒸气,还听到菜下油锅时嵫啦一声炸溜。

从五十四号到阿二家,必须经过我原来住过的地方,这地方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石库门,白粉墙,一排五间平房向里缩进一段,朱自冶住过的小洋楼就在里面。我仿佛看见阿二的黄包车就停在门前,朱自冶穿着长袍从门里出来,高踞在黄包车上,脚下铃铛一响,赶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四十年来他是一个吃的化身,象妖魔似的缠着我,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还在无意之中决定了我的职业。我厌恶他,反对他,想离他远点。可是反也反不掉,挥也挥不走,到头来还要当我的指导,每月给个百二八十的。百二八十是多少?加起来除以二,正好是一百元人

民币重如果杨中宝能来当指导,我情愿在一百之外再加二十,奖金还不计算在内。可这朱自冶算什么,食客提一级最多是个清客而已,他可以指导人们去消遣,去奢糜,却和我们的工作没有多大的关系。美食家,让你去钻门子吧,只要我还站在庙门口,你就休想进得去!

一直走到阿二家,我心中的怨气才稍稍平息。这里是个欢乐的世界,没有应酬,没有虚伪,也谈不上奢糜。天井里坐满了人,在那里嗑瓜子,吃喜糖。我的一家都来了,包括我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外孙在内。这孩子长得又白又胖,会吃会笑,还会做眯眼,捏捏小拳头和人表示再会。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一个娃娃可以有六个大人在他的身上花费物力和精力。满天井的人都以娃娃为中心,给他吃,逗他笑,从这个人的手里传到那个人的手里。

有人把硬糖塞到我那小外孙的嘴里,他立刻吐了出来。

“怎么,他不吃糖吗?”

“他呀,要吃好的!”

“试试,给他巧克力。”

有人拿了一条巧克力来,剥去半段金纸,塞到孩子的手里。

果然,这孩子拿了就往嘴里送,吃得嵫嗌咂咂地流口水。

人们哄笑起采了:“啊呀,这孩子真聪明,懂得吃好的!”

我的头脑突然发炸,得了吧,长大了又是一个美食家!我一生一世管不了个朱自冶,还管不了你这个小东西里伸手抢过巧克力,把一粒硬糖硬塞到小嘴里。

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满座愕然,以为我这个老家伙的神经出了问题。

一九八二年八…九月

(原载《收获》198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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