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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雾雨电-第44章

小说: 雾雨电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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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一个人留在房里忙着收拾东西。
敏到学校时,夜已经来了。他匆忙地进了亚丹的房间,那里面还没有点灯。他听见亚丹
激动地在对几个学生讲话。
“谁?”亚丹看见敏推开门进来,就停止说话吃惊地问道。
“是我,亚丹,”敏回答道,他看见亚丹的长脸的轮廓在灰暗的背景中显露出来。这个
景象使他的心情更紧张了,他仿佛听见房里有细微的哭声,但是他看不见什么。他就问:
“你们为什么不点灯?”
“我们的光明灭了,”亚丹激动地回答,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他刚刚得到那个不幸的消
息,他在对学生们谈起雄和志元的事情。他接着又问:“你有什么新的消息?”
“走,我们到外面去。”敏命令似地说。
“仁民他们怎样?你看见他们吗?”亚丹关心地问。
“他们都好,时间不早了,我们马上走。”敏答道,他一面走到床前去,问:“谁在
哭?”
一个学生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膀子,抽泣地唤着“敏”。
敏拍拍那个学生的头温和地说:“贤,不要哭,眼泪是愚蠢的。”别的学生都走过来向
他问话。
“他们怎样?人家会杀死他们吗?”贤抽泣地扭着敏的膀子追问道。
“谁知道?每个人都会死的。”敏差不多粗鲁地答道。
“你说,学校里的事情怎么办?”亚丹忽然发出这句问话。
“我本来想召集一个会,但今天又是星期六。”
“学校大概不会有问题。上次我和志元已经扫除过了,”敏很有把握地说,接着便问,
“舜民呢?”舜民是学校的教务主任,一个中年的本地人。他是一个忠实的同情者,不喜欢
在会场里出面,却肯埋头做事情。外面的人看起来,他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书生”,却不
知道他替团体做了不少的事。
“他刚才得到消息,就到图书馆检查去了。学生方面就由他们这几个人负责。说不定明
后天会有人来搜查学校,”亚丹镇静地答道,一面指着面前这几个学生。
“就这样办好了。别的事等一会再说。我们走吧。”敏觉得学校方面暂时没有大问题,
便略略放了心催促亚丹快走。
“贤,你跟着我们出去,”敏拉着贤走了出去。亚丹还留在房里向学生们吩咐了几句话。
三个人走出学校,大门便掩上了。这个学校也是由一座旧庙宇改造的。外面是广常两株
大榕树立在阴暗的背景里,两大堆茂盛的绿叶在晚风里微微摇动,好像两个巨大的黑影在空
中舞动。环境是凄凉的,甚至是可怕的。在天的一边,大的金星明亮地闪耀着。
大街上很明亮。商店里射出来汽灯的白光。酒馆内很热闹,从不很高的楼窗里送出来女
人的娇笑和男人猜拳闹酒的声音。一个军官搂着一个艳装的孩子面孔的妓女坐在黄包车上走
过去了。十字路口围聚着一群人,在一家商店门前正在唱木偶戏。木偶在台上荒唐地打起
来,人们在下面开心地哄然笑了。在另一条街,就在报馆的斜对面,一家商店门前忽然砰砰
地响起了鞭炮。人们笑着,玩着,开心着。这一天原是一个节日。
报馆冷清清地立在那里,封条贴在门板上,一个警察站在骑楼下,对几个商人模样的人
谈一段笑话。
“敏,”亚丹忽然用战抖的声音在敏的耳边唤着。
敏含糊地答应着。他正在看门板上的封条。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脚步,很快地就走过了报
馆。
“那个东西你放在什么地方?”亚丹低声问道,他一面留神看旁边的行人。
敏侧着头看他一眼,好像奇怪他为什么问这句话似的。
“前一次是你和志元藏的。我今天在原地方找过了,”亚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敏却用了镇静的眼光看他,并且用镇静的声音问他:“你为什么想起那个东西?”
亚丹看见敏这样镇静地说话,他的激动反而增加了,他追逼似地说:“我知道,我就害
怕你使用它。敏,现在是不行的……一时的痛快,没有好处……现在轮不到你。”
敏不作声,他似乎没有听懂亚丹的话。其实他完全懂。亚丹的确说出了他所想做的事
情。不只在今天,好些时候以前他就在准备做一件事情。然而一直到今天,一直到先前的一
刻,他才下了决心。这个决心是不可改变的。在他,一切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不是理智
在命令他,这是感情,这是经验,这是环境。它们使他明白:和平的工作是没有用的,别人
不给他们长的时间,别人不给他们机会。像雄和志元那样的人也不能够长久地留在他们中
间。他的轮值是不会久等的。
他说过他不能够做一个吝啬的人。他也应该交出他的生命。那么,与其由别人来发动,
还不如由他先下手,由他先使用暴力。
“为什么轮不到我呢?”敏沉着地说,声音是很坚决的,好像他确实相信他的轮值已经
到了。
“不行,我们恨的是制度,不是个人,不是个人……”亚丹痛苦地说,他知道敏已经下
了决心了,事情是无可挽回的。
但是他相信在目前暴力并不是必需的,个人的恐怖更没有好处。他们正在困难的环境中
挣扎,他们应该慢慢地发展。一时的痛快只会给他们摧毁一切。他并不害怕牺牲。但是他相
信那种行动不会有好处。更难堪的是他不能够在失掉雄和志元以后再失掉一个像敏这样的朋
友。
敏痛苦地微笑了:“亚丹,不要再说这些话。你不会说服我。你神经太过敏了,我并不
打算做什么事情。”这一次敏说了假话。
亚丹果然不作声了。他并不相信敏的话。他知道敏在骗他。他也知道任何理论都不能够
阻止敏。他的话也是没有用的。对于这个他不能够做任何补救的事情。他痛苦地在心里计算
那未来的损失。
他们到了慧的家。影出来开门。碧和佩珠还没有来,众人正在担心,但是不到一刻钟的
光景她们便赶来了。
“我们很替你们担心,害怕发生了什么事情,”仁民欣慰地对佩珠说。他又问:“你们
在路上遇见什么吗?”
“连鬼影也没有看见。我们一路上非常安全,”佩珠回答道。碧把那一大包东西放在慧
的床上。
大门给关上了,他们又把杠杆架上,还留着贤在门口看守。在慧的寝室里,在一种紧张
的气氛下面会议开始进行,每个人轮流地低声谈话,话很简单,但很扼要,没有谁说一句多
余的话。这样仔细地谈了两个钟头,他们决定了几个办法,几个战略,几个进行的步骤……
会议一结束,陈清就走了。克接着也走了,他留在这个地方是很危险的,旅部老早就想去掉
他。所以他们派他到另一个小城去,报告这次的事变,并且要求那边朋友们的帮助。
影把克送到大门口,带着笑容伸出手给他,关心地说:“克,我等着你。你出去要当心
埃”克紧紧地捏住影的瘦小的手,眼镜下面透出来感激和友爱的眼光。他含笑答道:“我知
道。你也要小心埃”他看见影喜悦地点了点头,又说一声“再见。”就转身走了。
影又把大门关上。
接着亚丹就回学校,影到妇女协会,他们在这里的危险性比较少,而且还有工作等他们
去做。贤跟着亚丹走了。
慧听说佩珠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就拿出了一筒饼干,又烧了开水泡茶给他们喝。大家谈
了许多话。敏一个人说得最少,却吃得最多,喝得最多,好像他的心里很平静。然而他那张
脸却又是很阴沉的。
“敏,”佩珠温和地唤他道,“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你疲倦吗?”她关心敏,因为
她知道一件事情在苦恼他。
“没有什么,”他连忙解释道。他微微一笑,但是这笑容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却是很凄凉
的。他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他却留恋地望着屋里的每个人。
“我也回去,”仁民站起来说。
“不行,你不能回到志元那里去。”佩珠阻止他说。
“但是那里还有些东西,”仁民迟疑地说。
“仁民,你的东西我去替你拿。你到佩珠那里去睡,那里比较安全,”敏马上接口说,
好像他害怕仁民会住到他的家去。
众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也不大留心这件事情。他说的倒是真话,佩珠那里是比较
安全的地方。林舍的已故的丈夫是这个城里有名的绅士。
“敏的话不错,仁民,你就到我家里去睡。你的东西我明天去拿。敏也不要去。”佩珠
接着说。“你在这里我们应该担保你的安全。万一将来情形十分紧急,我们就让你先走。”
“让我走,你们呢?难道我怕死?我就不能同你们共患难?”
仁民热烈地争辩道,他觉得他不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
“我们为什么要让你死呢?在那边他们很需要你,”慧把她的细眉微微一皱,关心地
说,然后就低声唱起来:“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不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慧,你又在唱这种歌,”佩珠在旁边抱怨道。
慧在房里走了几步,她望着佩珠回答道:“我仿佛看见死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说不定我
们明天就不能够再见面。”她说到这里就淡淡地一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我们还没有做出事情来,决不能死。”碧坚定地说。她
的小眼睛里冒出火,她的面容很庄严。
“我们走吧,”佩珠对仁民说。她看见敏还留在这里,便唤敏道:“敏,我们一道
走。”她在桌子上拿了一只手电筒。敏正要走了,他忽然注意到桌上还有一只电筒,就去拿
了在手里,对着慧说:“这个给我。”
慧点了点头,但过后又猛省般地问道:“你平日不是不肯用电筒吗?”
“这一次我要破例了,”敏微笑地回答道。这两三年来敏就不曾用过电筒,只是因为怕
引起一个痛苦的回忆。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他身上揣了草案被一个兵抓住要检查,那个
叫做德的朋友来救了他。德牺牲了性命,他却因此活到现在。他想到那个朋友便不能够宽恕
自己。那个晚上他手里拿了一只电筒,而且也许就因为那只电筒才发生以后的事情。电筒从
此失去,德也就不曾活着回来。他以后每看见电筒便想起那个失去的朋友。所以他不肯再用
它。这件事情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但是他们却不明白真正的原因。
慧不再说话了。她痴呆似地看着敏的脸,她的脸上渐渐地堆满了疑云,她那两只明亮的
眼睛也黯淡了。
敏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个,他掉转身子跟着佩珠和仁民往外面走了。等到他跨出们限,走
下石阶到了街心时,慧忽然开了门跑出来唤他:“敏,你不要走。你就在这里睡吧。我有话
对你说。”
敏把电筒一按,用电光去照亮慧的脸。那张脸依旧是丰腴的,给浓发掩了右边的脸颊,
眼睛里有泪光。他迟疑一下,他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他很想跑过去捧住她的脸颊狂吻,但是
他马上就镇定下来,用一种冷淡的、几乎是粗鲁的声音说:“不,我走了。明天见。”他灭
了电光,让慧消失在黑暗里去了。他仿佛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他没有一点留恋地走了。在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他那个亡友德的鹰脸一般的面庞,同时一
个粗暴的声音响起来:“敏,你走。”他的眼睛润湿了。
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唤住敏,温和地说:“敏,你
不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不过你应当仔细地考虑啊,不要只图一时的痛快。”
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
在这里也很静,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跟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
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吧。……你看,我很了解你。
不过你也要多想想埃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地把手腕
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
的手往西边的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黑影。她心里痛苦地叫着:“他
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
边唤道:“佩珠,我们走吧。”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身子紧紧地偎着他。过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
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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