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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声鹤唳-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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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娜这边已经吃完午饭,正在讨论战局。乐亭镇经过一个多月激战,已经易手两三回了。

“我们的军人在打仗?”梅玲说。

“中国怎么能打呢?”冯旦惯用假成熟、偏激的语气说话,从鼻孔发出一阵舒服的冷哼。“简直愚蠢嘛。你提到中国的空军,为什么他们不去炸停在黄浦的日本旗舰‘出云号’呢?那艘船已停在那有两个月了。”

“我们的人有一天晚上不是想在船下放地雷吗?”梅玲问道。

“是啊,”冯旦哼了一声说,“他们还没有走到可以放地雷的距离,日本兵就把探照灯转向河中舱板上的一群人身上。我们在对岸的人员看见了,一时没主张,就扭动开关,地雷爆炸,把我们的人都杀死了。真幼稚。”梅玲不说话,冯旦又说下去:“我们的人员训练不足,我们的人民太无知了,有多少士兵受过中学教育?有多少受过大学教育?他们对现代战争知道些什么?如果我是日本将军,放弃上海,直驶长江,截断后路。”

这时博雅回来了。冯旦猛然打住,虽然博雅是他的外甥,他却很怕和他交谈。博雅也不想和冯旦讨论战事。梅玲摸摸脸,用迷人的微笑看看博雅。

“喔,我们正在讨论战事。说说你的看法。”她的口气和眼神表示她很重视博雅的意见。

“你们在谈什么?”博雅说。他看见冯旦满面通红,为话题中断而有点不高兴。

“冯旦说我们的人民教育程度差,士兵对现代战争一点都不懂。”

“那不是很理想吗?”博雅以权威的口气说。“他们无知,不知道敌军大炮和飞机的威力,所以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败,因此才能在海、陆、空军的联合炮击下守了两个月。他们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他们会继续战斗下去。”

冯旦被这一番话激怒了,不觉克服了他对博雅的恐惧说:“那为什么蒋介石让我们的军人大量被杀,几天内一师又一师地毁灭?”

博雅不打算争辩。他相信江湾的战线在海军大炮的射程内,可能守不住,坚守这一线也许是战略上的失策。但是冯旦用偏激的口气来批评他心目中的英雄蒋介石,使他大不高兴,他现在一心要维护他的策略。

“哎,蒋介石也有他的理由。政治上的理由,国际上的理由,甚至军事上的理由,士气就是一切。我们虽然损兵折将,但却因我军的勇敢而士气大增。这是长期的战争,为了长期抗战,军民的信心必须先建立起来,这次是增长士气的第一步。”冯旦脸紧绷着,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来吧,”博雅对梅玲说,“你要看春明堂,罗娜舅妈,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那张画像我看了好多回了。”

于是梅玲陪博雅走了。她穿一件细致的法国针织纱,是她在摩瑞森街一家商店买的,旗袍垫上一层丝羊毛;她还戴了一个玛瑙镯子,和她白白的臂膀很相配。她快步向前走,和博雅慢吞吞的步子完全不同。博雅穿了一套运动衫,法国绒裤和牛津运动鞋,似乎很适合他懒散的高大体格,他比身边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从留英的叔叔阿非那儿学来了英式的打扮。

他们必须穿越回廊、边门,经过好几座庭院,才来到高大榆树、松柏夹道的小径,春明堂大约在走道东边五十码的地方。

“听到冯旦说,如果他是日本将领,他要如何如何,真教我热血沸腾。”这是梅玲首次表示对冯旦的看法,似乎这使两人更加亲密了。不过梅玲早已发现,博雅十分不尊敬冯旦。

“他说了什么?”博雅漫不经心地问她。

“他说如果他是日本将领,他会放弃上海,直驶长江,切断我军的后路。”

“你相信一切都这么简单吗?”

“不相信。但我最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你不喜欢他,对不对?”

“不喜欢。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或是自以为是。”

“你喜不喜欢他弟弟?”

“你是指杰米?”

“是的,叫他冯健吧。”

梅玲笑了笑,有些脸红。他们四目相投。

“我想他爱上我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喔,女孩子永远看得出来。他很腼腆,而且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你介意吗?”他们目光再度接触,梅玲笑了。

“喔,他好幼稚,好敏感——脸红得像大闺女似的。”

博雅叹口气:“他还不坏,比他哥哥讨人喜欢。”

梅玲又发出低柔的笑声。“杰米——你要我叫他冯健——满头的霜发,教我很不舒服。”

这样交换了意见,使彼此好感骤增。共同批评第三者通常都意味两个谈话者彼此恭维,这是一切女人闲谈的基础。表示你们俩都不喜欢同一个人。能轻易照出你们互相喜欢的一个好方法。梅玲很圆滑,不提凯男。她真心喜欢博雅,喜欢他的教养和坚定、明晰的意见,等她听到博雅弹钢琴,惊奇地发现到不用乐谱就弹出不少曲子时,对他也就更佩服了。博雅也对梅玲着迷。她娇小玲珑,似乎娇小有不少益处。娇小令人想服务,站在高大的男人身边却令人想起甜蜜的奉献,高大的男人都喜欢娇小,还令人联想到身心敏捷,而梅玲的明眸、巧笑和戏谑的神情却显示出她的聪明,她是一个双眼灵慧、脆弱、悦人的创作品,是江浙一带常见的南国佳人。

 第二章(5)

走出秋柏飘香的幽径,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向东行,一路上青草萋萋。到了大门边,博雅伸手推门,带梅玲走进石头院子,里面仿佛是几百年未曾有人住了。

春明堂曾是建国的满洲亲王宾客大厅。后来博雅的祖父买下园地,就把这儿当做姚家的祖祠。大柱子和木造的部分与城市中其他的亲王府同一格局。屋门因日晒雨淋,年代久远,已呈现干裂粉红色斑纹,如今门扉深锁,由上门框的镂花处看去,里面是一片漆黑。

博雅拿出一把将近七寸长的钥匙,把锁打开。他推开木闩嘎嘎响的重门,梅玲一不小心在特高的门槛上摔了一跤。这个建筑物似乎是为作难人造的。博雅奔上前扶她。

“受伤没有?”

“没有,谢谢你。”梅玲抬头对他笑笑。

博雅心跳加速了,这是他俩首次在黑暗的大厅里单独相处。里面有瓦片、粉墙和旧木的气味,家具上也盖上一层厚灰。梅玲缓缓地踏上一尺半高的景泰蓝香炉和一对白蜡烛台,台上插有半截红烛,足足有两寸厚。后面墙边有几个木制的神牌,绿底用金字写上祖先姓名。三十尺的高墙上挂着博雅祖父的画像,浓眉雪白,锐利的双眼上有眼泡浮现,还蓄了长长的白发。这张画像挂于博雅父母亲体仁和银屏放大照的上端。旁边有一幅卷轴,里面是一张少女像。被画像中老人的眼睛震慑了,梅玲惊叫说:“那是你祖父吗?”

“是的,”博雅骄傲地说,“邻居都叫他老仙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小时候他就不知去向,入山朝圣了。你如果看看他的长髯底下,你会发觉他穿着和尚的衣服。他叫家人不要找他,他十年后自会回来。他真的回来了。我二十岁那年,我们正在纪念我母亲二十年忌辰,他突然回来了,穿着和尚衣。想想我们多惊奇、多高兴!他具有一股我们无法了解的气韵——至少我年岁更大才慢慢体会出来。他对我很和气,不过很疏远。你知道,不明了的事会使你夜夜睡不着。他是一个巨人。”

梅玲诧异地听着。后来她看到那幅卷轴,连忙走上去。

“这是红玉!”她惊呼道。高顶的大厅光线仍然很模糊,那幅肖像是水彩和工笔绘成的。梅玲走近去,看见一个少女穿着明代服装,梳着明朝的高髻,站在一个红栏杆的曲桥上,下面有几条黑红花的金鱼在莲花池里戏水。头上是一棵柳树,背景空白,让人想起一片浓雾,只有两三处淡色的泼墨,指出远山的情景。那个少女有一张蛋形脸,眉毛轻锁,正低头看手上的一卷薄书,另一只手举起摸头发。梅玲站着看了一会儿,她有意无意地靠向博雅说:“她真美!他们为什么替她画像,而不用放大照片呢?”

“她爱读明代的传奇故事,”博雅说,“我记得珊瑚姑姑曾经告诉我,她生病的时候在床上读了不少。她死后,木兰、莫愁、珊瑚姑姑、阿非本人都一致觉得,纯中国的画像比较合适,所以我们请了一个艺术家绘下那张古装、古景的画像。”

“她是冯旦的姊姊。”梅玲说。

“是啊,真令人难以相信,她比他大了十岁左右,她和她弟弟们竟完全不一样!”

“你很佩服她,是吗?”

“是的。她为爱自杀,我猜她很聪明。”

“你们家真是爱情世家,所以红玉也就深深迷住了我。但是她和阿非为什么不结婚呢?这是表兄妹恋爱,对不对?”梅玲天真直爽,一心要探究这件家庭故事。

“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现在的婶婶宝芬介入了。不过也不全是这么一回事,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很小,我九岁那年听到她自杀,简直吓坏了。直到现在我还想弄清这件事情,我觉得我们的家人充满了神秘。珊瑚姑姑曾经谈起一些他们的恋史,但是我长大以后,自己又想出一件事情,我怀疑是祖父不赞成。我总觉得,祖父像一个幽灵,什么都不管,却控制了家中的一切。他只是住在这个院子里,潜心思考,让一切顺自然发展,这不是很怪吗?”

“为什么没有你祖母的遗像?”

博雅脸色变了:“你为什么对我们家的历史这么感兴趣?”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拥有一个大家庭好奇妙。我但愿能知道你姑姑、叔叔一些故事……我爱听故事……尤其是已故上一代的,我们的时代变得太快了。”梅玲的声音充满兴奋。

博雅不禁把梅玲和凯男的心境作了一番比较,凯男活在现时里,而且非常满足。“我自己也不知道整个故事。我生得太晚了。”他似乎轻松了些,进人忘我境地,边思考边说,“你问起我祖母,那对我可是一大悲剧。”

梅玲显得很困惑:“一个悲剧?”

“你看我母亲那张可怜的照片。她也是自杀死的。我是一个孤儿,我出生几个月我母亲就死了,父亲在我四岁时去世,珊瑚姑姑抚养我长大。我想祖母在世的十年里,我仅见过她两三面——她和红玉阿姨同年去世,她一定是个可怕的女人。整个童年我听人谈起我的母亲,像鬼魂似的。”

“罗娜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梅玲更兴奋了。

 第二章(6)

博雅脸色变得非常严肃。“她怎么会讲呢?一切发生都很久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我猜旦舅都不见得知道,我也怀疑自己知道多少……等我长大问起,珊瑚姑姑曾谈过一些……你知道,我妈是侍奉我父亲的贴身丫鬟,他们恋爱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祖父走后不晓得是祖母将她赶走,还是她自己失踪,反正也无关紧要……后来我出生了,祖母硬把我抓来,将我带回家,却不让我母亲进门……于是我母亲就上吊自杀了。”虽然这件事已过去很久了,博雅谈起他母亲,仍不免带有浓厚的情感。“后来那个老笨蛋很怕母亲的灵魂来找她。她怕黑,每天晚上都要人作伴。据说母亲曾诅咒这一家人,说她变鬼也要追祖母到死。有一天她去看一位女术士,自以为和母亲的鬼魂搭上了话,从此她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非常怕黑。她不准我走到她看得见的地方,因为她对母亲的恐惧和憎恨已延到我身上,仿佛我也是鬼魅似的。想想看这对我的童年有多大的影响……不过这个老妇人折磨我母亲,可真遭到了报应。有一天——就在她死前几天,大家正准备红玉的葬礼,珊瑚姑姑在祖母房间内忙得要命——我一个人觉得很寂寞,就去找珊瑚姑姑。祖母看到我,不觉大叫:‘博雅是来向我讨命的,把他带走!’在我整个童年中,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恐惧。我真恨她!啊,因为我吓着了她,她又会说话了,不久就撒手西归……她死我真高兴!从此以后,也就是九岁开始,我才有了正常的生活。我不肯拜祖母,从来不拜。我发誓要恢复母亲在先人中的地位,就把她的照片挂在别人上面……那就是她。”

博雅用平稳的语气说话,梅玲似乎完全领会了故事的精神和他对父母的深深敬意。她仰头看银霜,一个大眼丰唇,穿着高领缎裳的女子。博雅在遗像前立正行了三鞠躬,梅玲也不自觉地跟着行了几个礼。她一面鞠躬,一面看出博雅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他父亲体仁的照片具有一张英俊、积极的面孔和高高挺直的鼻梁。相像的地方很明显,只是他父亲留了一小撮胡须。照片中的体仁也穿西装,如果博雅留上胡子,就简直是一模一样了。

“你父亲好英俊!”梅玲说,“他和你很像。”

博雅低头看她,笑笑说:“谢谢你。他当年一定是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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