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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毛文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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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石头记

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插得几乎靠近公路,游人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着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

其实,那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他举着双手,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可是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乱扭着手腕想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上拖,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在叫什么。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怕,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舍命的跑了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着我,在我耳边叫喊着:“来了,拉住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噬了上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头顶上哗的一声罩了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出去,那在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着水想站起来,脚却使不出气力,浪一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踏着齐胸的水伸着手臂向我们又叫又喊的过来。“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着。

两个人挟着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着,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用手捂着胸口,风箱似的喘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骂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知道的?”我还是在发抖,拚命摇头。

中年人又喊:“昨天这里卷走两个,你要凑热闹不必拉上我,我打手势你看到了,为什么不理,嗯?”

我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他,他满面怒容的又喊:“嗯,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哀叫起来,恨不得再跳下水去,如果这个人因此可以高兴一点。“喂,你的篮子。”另一个后来跑上来帮忙的年轻人把菜篮拾了过来,放在我脚边,他全身也湿透了。

“那么早,在捡螃蟹吗?”他好奇的问着。

我偷偷瞄了在拧湿衣服的中年人一眼,心虚的轻轻回答:“不是。”

篮子里躺着圆圆的十几块海边满地都是的鹅卵石。中年人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伸过头来往篮内一探,看了不敢相信,又蹲下去摸了一块在手里翻着看,又看了半天,才丢回篮子里去,这才做出了个“我老天爷”的姿势,双手捂着太阳穴,僵着腿,像机器人似的卡拉一步,卡拉又一步,慢慢的往他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走去,连再见都不肯讲。“先生,请留下姓名地址,我要谢您。”我慌忙爬了起来,追上去,拉住他的车门不放。

他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滴水的衣服,疲倦的对我点点头,说:“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石头,再见了!”

“上帝也保佑你,先生,谢谢,真的,谢谢!”我跟在车后真诚的喊着,那位先生脸上的表情使我非常难过,他救了我,又觉得不值得,都写在脸上了。

“唉,他生气了!”我望着远去的车子喃喃的说着。

身旁的年轻人露出想笑的样子,从我篮子里拿了一块石头出来玩。

“捡石头做什么?”他问。

“玩。”我苦笑了一下。

“这么好玩?”他又问。

我认真的点点头。

“把命差点玩掉罗。”他轻轻的半开玩笑的说。接着吹了一声长哨,把他的狗唤了过来,双手将湿衣服抖一抖,就要走了。

我赶快跑上去挡住他,交缠着手指,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这样陷害人家,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我赔你衣服。”我急出这一句话来。

“没的事,一下就干了。再见!”他本来是要走了,这时反而小步跑开去了,脸红红的。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路边,深灰色的天空,淡灰色烟雾腾腾翻着巨浪的海,黑碎石的海滩刮着大风,远方礁石上孤零零的站着一个废弃了的小灯塔,这情景使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珍妮的画像》里面的画面。又再想,不过是几分钟以前,自己的生命,极可能在这样凄凉悲怆的景色里得到归宿,心中不禁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柔情和感动来。

回家的路上,大雨纷纷的落下来,满天乌云快速的游走着,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正抱着婴儿站在窗口,看见我,大叫了过来:“啊,清早七点多,梦游回来了吗?”“还说呢,刚才在下面差点给浪卷掉了,你看我,脸都吓黄了。”拉起湿湿的头发给她看。

“活该!”她笑了起来。

“你看,捡了十几块。”我把篮子斜斜的倾下来给她看。“真是神经,起那么早,原来是在搞这个。”她惊叹着。“根本还没睡过,画到清早五点多,荷西去赶工,我也干脆不睡到海边去玩玩。”我认真的说。

“什么时候才画得完,我的那块轮到什么时候?”黛娥又急切的叫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呢,再见了!”迎着大雨快步跑回家去。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友送了我一大盒不透明水彩,还细心的替我备了几支普通的画笔。

老实说,收到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太开心的,它只能算一件工具,一份未完成的礼物,还得自己再加创造才知道它会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马上把很多用白线缝过的衣服翻了出来,细细的调出跟衣料一样的颜色,将它涂在不衬而刺眼的白线上,衣服一下变好看了很多。

后来,我碰到了这个送颜料的女友,就把牛仔裤管下面自己缝的地方给她看,告诉她蓝色的线原是白的,是她的颜料涂蓝的。

我的女友听了我的话十分窘迫的说:“三毛,送你颜料是希望你再画画儿,不是给你染白线用的;缝衣服,街上卖线的地方很多——”

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着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青果还小的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了一块,回来后,把玩不已,心里又挂念着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去看,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结果又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一星期的菜钱。

“你如果吃石头会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着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有这份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着。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要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穿衣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着阔花边白围裙,梳着低低的巴巴头,有着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着名字,裙上染着小花的一个大胖太太,她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的在石块上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了怕她再隐进去,我连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起来了,竟然散发着美丽灵魂的光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胖太太,这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奔海滩,一霎间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

“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当时我正弯着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块太小,我以极细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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