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风流-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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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冯乐天,名又玄,官拜刑部尚书:夫人李氏,与赵汝愚夫人系嫡亲姊妹。年俱望六,并无子嗣。只生一个小姐名淑,字闺英,年方二八。不但容貌艳丽非常,更兼才识卓绝。曾有一诗,赞那冯小姐的好处道:
不爱花容不爱妆,
天生慧质阃流芳。
心知富贵神灵镜,
眼识奸雄日月光。
才思只堪雪作侣,
性情应倩玉为妆。
风流不比寻常艳,
未许轻狂漫断肠。
话说同一个女子,而独称为绝代佳人,千载以后或见之简册,或传之话言,尚且心怡神往,而况宗炙之者乎。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气所锺,有十分姿色,十分聪明,更有十分风流。十分姿色者,谓之美人,十分聪明者,谓之才女,十分风流者,谓之情种。人都说三者之中,有一不具,便不谓之佳人。在下看来,总三者兼备,又必有如冯小姐的知穷通、辨贞奸的一副灵心慧眼,方叫是真正佳人。
看官,何以见得?闺英小姐于三者之外,更有出人头地处。说起来他平日间评史沦之得失,鉴古迹之兴亡,文人学士,尚有不及他的手眼哩。当时冯乐天做刑部时,闺英随父在京。那时韩侂冑爵位甚小,不过主事之职。一日,忽来拜望冯乐天,一个主事见了大堂,好不深恭卑礼。闺英偶出来闲步,听得堂上有客,在屏缝里看了一回。韩侂冑去了,冯乐天进来。闺英接着问道:“适才爹爹与他闲话的却是何人?现居何职?”乐天道:“姓韩,名侂冑,现做礼部主事。”闺英道:“孩儿观此人龙腰虎背,必定官高爵显,只是两腮脑见,双珠赤露,心怀叵险,后来必为权奸邪佞,将不利于社稷而有害于国士。爹爹须要存心待他,若疏失怠慢恐成仇隙,若与亲近绸缪,有亏品行。”冯乐天略点点头,不在心上。
不一年间,韩侂冑专一逢迎谄谀,圣上得意,竟升他登了相位,.实时权柄悉归韩侂冑,朝政日非,小人昌炽。冯乐天暗暗赞服闺英的见识不爽。一日,冯乐天退朝,闷闷不悦,坐在书房中。闺英走来问道:“爹爹今日面带忧容,却为何事?”乐天道:“就是为韩侂冑那厮,侮弄朝纲,将朱先生一班道学君子,俱黜革迁徙,我恨不能处置他。”闺英道:“人臣食禄皇家,固宜靖恭尔位,岂可因人成事,伴食朝堂。但相时度势,见时势之不可为而不为,则是明哲保身之道也。据孩儿看起来,爹爹莫若上一辞本,隐归林下,以待天年,岂不是好。”乐天看见闺英每每料事多中,便依了他。遂上一年迈不堪的病本,幸就准了,挈了家眷,回至家中,修整园亭,心托烟霞。或谈禅讲道,或饮酒赋诗,甚是逍遥快乐。一应府县事情,概不预闻。图书名帖,只字不肯轻入公堂之上,所以一时称赞冯公的说道:
投绂归山倚翠屏,
优闲甘老少微星。
园林遗美留三径,
闺淑传芳教一经。
幽树玉楼消岁月,
名花金谷傲王庭。
莫嫌谢传贪岑寂,
别院笙歌未忍听。
一日,冯乐天正与夫人、闺英小姐同在房中闲话,忽见家人进来禀道:“武林赵老爷差人送书在外。”乐天步出前厅,梅公子只得下个大礼,站起来将书双手递上。乐天道;“我正在此想念你们老爷,要差人来问候,老爷一向起居好么?在家作何消遣?”梅公子从容答道:“老爷喜得加餐自爱,托赖纳福,自投簪守璞,乐志丘园。小的愚昧不能窥识,但见读书豪饮,触景成吟。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诗酒之外,俱作身外浮云耳。”乐天点头微笑道:“我与你们老爷,虽暌隔两地,喜得志同道合,处今之世,陶情诗酒,倒是明哲保身的妙策。”一头说,一头拆开书来看道:
别时甫草青也,今则又觱发矣。遥思金谷佳境,幽鸟名花,宛若仙人净庐。清水朗月之下,时时萦我梦怀。乃知高隐山林,虽万户侯不与易也。缅怀芳躅,恨不能拥彗庑下,得以丐其余辉耳。兹启者,有一小童,系故仆之子,虽身出微贱,而气质非俗。愿奉洒扫,供应驰驱,锄雨犁云,剪松移竹,丘园经济,固所优为也。幸收置左右,另目挥使,即与弟有荣施焉。惠而好我,予日望之。
看罢,仔细把梅公子上下一看,看见人物俊雅,对答不俗。大喜道:“我园亭书房中,正缺一个灌花芟草添香换水的小童。向有个老苍头,龙钟可厌,承你们老爷厚爱最妙的了。”正说时,夫人道是赵家来人,姊妹至亲,也出来探问信消。乐天将书内话,述与夫人听了。夫人看着梅公子,欢喜道:“倒生得文雅,若要寻这样的在左右伏侍,甚为难得。老爷得此俊仆,可喜可贺。”梅公子道:“老爷致意,小的粗蠢,不谙规矩,倘有冒犯处,乞老爷夫人量情恕宥。”乐天道:“赵者爷那边荐来的,我自然另眼看顾,只是你自要小心谨慎。”夫人间道:“你今年几岁了?”梅公子道:“今年十六岁。”又问他姓甚名谁。梅公子将梅字去了每字,改了姓木,名馥。乐天道:“姓不须改,只改了名字,取名荣,遂叫了木荣罢。”引到花园中,与他一间房安顿。真个好花园也,但见:
石势玲珑,花坡纡折。青波沼畔,跨着曲桥。苑转绿荫丛中,峙见画阁参差。春有百花厅,杏疏雨,柳摇风,无非红紫芳菲,百舌巧,莺语娇,好似笙簧迭奏。夏有晚晴居,八窗洞达,闲看蕉绿侵书,一枕清凉,喜得花香扑砚。秋有赛蟾宫,丹桂轩,幽亭广榭,曲径高台,金风拂兮萧瑟,天香浮兮馥郁。冬有漱雪斋、暖香阁,梅花甫绽,新月初升,低枝覆石,孤干绕溪崖;漠漠幽香,逐轻风而入幕,维维倩影,携素月以窥窗。四时佳景,难以备述。
梅公子在园内,细细赏玩了一回。走到冯公书房内,摆着许多骨董玩器,名人诗画,却不在心上。见了满架书史,暗自欢喜不尽。于是修(原书版缺约六十字左右)。
第六回 询根由隐情直诉 避嫌疑着意严防
绿梧轩,闲花地,秋色盈眸,一望寒烟翠。山带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不管人憔悴。黯销魂,追往事,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难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右调《苏幕遮》
话说冯乐天有一个嫡弟,表字畏天,倒生一个儿子,只是有些呆气,人取他一个浑名,叫做憨哥。那畏天是一个吃白食管闲事的生员。昔日乐天做官时,俨然是一个公弟二爷,书帖往来,包揽词讼,好不热闹。那些府县,虽厌他歪缠,只因假着乐天图书名帖,不好怠慢,只得依允。以后渐渐的衙门情熟,广交结纳。此时乐天致仕在家,他也用不着依傍了。坐在家中,竟有人来寻他,包讼处和,俱少他不得。乐天再三劝阻道;“吾弟身列儒林,系名教中人,当自立品望。吾蒙叨帝眷,谬登仕宦,除了年节庆贺,从不肯轻易趋揖公庭。总有切己的事情,只得隐忍丢开,不去计较。看得天下事,利之所在,害必随之。有利而无害者惟书。当杜门高堂,谢绝闲事,娱情诗酒间。尽可悠优取乐。何苦日与奸胥滑吏,趋走险道。窃谓吾弟所不取也。”畏天道:“原非做兄弟的本怀,要是这样忙碌碌,巴不得个焚香煮茗,论道讲学,受一刻的清福。只因这些人敲门打户,应接不暇。或倚强欺弱,恃富欺贫。我那时不知不觉动了个恻隐之心,只得与他伸冤理枉,排难解纷,保全两造的身家。处得事体停妥,那杯酒须些小事,即受他酬劳的几两银子,也是理上应该的,不为罪过。据我看起来,诵经把素,是后世邈茫的事,抑强扶弱,倒是现在的功德。”乐天听了他这一番花言巧语,不好与他争论是非,只得点头微笑而已。正是:
酒逢知己干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
冯公兄弟二人,作事天壤之隔,因此不甚和睦。那畏天心里暗喜乐天并无子嗣,只得一个女儿,少不得要嫁出的。时常对乐天说,要把憨哥过门立嗣。乐天〔巴〕不得侄儿长进,抚养读书,接续宗〔祧〕。看见是个呆子,岂肯眼前增一个厌物。畏天倒也安心放胆,私心算计道:“冯氏族中,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田园房产,日后总是我们的,谁敢动得一毫,何必过门继嗣才为的当。”故此后来把立嗣一说也不提起,只等乐天去世就一鼓而擒。这也是他的造化。正是:
痴人自有痴福,
泥神自有瓦屋。
且说乐天因暮年无子,转着后事,未免唏嘘慨叹。一日对着夫人道:“我与你年俱六旬,孤力无助,只有一个兄弟,又是谋为不轨,品行欠端,后日必遭奇祸。指望侄儿成人,承嗣宗祧,又是一个蠢然无知的废物。便是闺英女儿,颇觉灵敏出众,才识超群,又是一个株守闺中的女子。造物之颠颠倒倒,缺陷不平,真令人解说不出。我今意欲择一佳婿,以完女儿终身,我与你也得半子相依,不忧无靠。但少年子弟,不失于粗俗,便失于轻佻。要个才德兼优能得吾意者,百不一见,又是一桩难事。莫若使女儿,亲自出个限韵诗题,索人酬和,播扬出去,那才学浅陋的自然不敢前来呈丑,必有英才佳土踊跃献长。倘文口选中,待我再亲自面试。若果然内外如一者,取为东…,庶不误女儿终身,而尔我亦倚托有人矣。夫人意下何如?”夫人尚在沉吟不语。那时闺英侍坐,立起身来从容答道:“双亲膝下无人,孩儿终鲜兄弟,正可权做个不出门的男子,晨昏定省,怙恃终身,固孩儿之素愿也。婚姻大事,数由前定,岂容人拣择得的。况闺中题咏,事属不经。倘俚词鄙句,播扬开去,那些膏粱子弟,轻佻恶少,视为奇货,或冒名借色,或倚势强求,种种恶态,不可尽述。那时父亲却之反多周折,就之又失择配本怀,添出一番是非,徒增烦恼。”乐天点头道;“孩儿之言,深为有理,只是我此一举,亦出于不得已。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汝今年已及笄,不为早矣。”闺英接口道:“孩儿粗知礼义,父亲只管放心过去,自然有个天数,何必作此多方忧虑。”冯公夫妇俱赞叹不已。于是把择婿的念头,且歇息了。外人并不知闺英小姐具这般才貌,即有求亲的来,冯公不中意就回了,因此姻事蹉跎不题。
再表梅公子,自到园内,暗喜藏身得所,又感冯公加意看顾。清晨起来,灌理花木,服役之暇,偷空便去读书,夜间每读到更尽漏澈。正是:
受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话说冯公的书房,与梅公子的房相隔不远。梅公子初时诵读,留心收敛,不敢高声。以后渐渐惯了,读到忘怀处,便高声朗诵起来。一夜冯公睡醒,忽听得书声朗朗,惊骇道:“怪哉,此处何得有书声入耳?”仔细听时,愈觉声音悲切,不禁披衣起坐。再听时,那书声竟从木荣房里来的,不胜骇异。遂缓缓启扉,一路步到木荣房边。但见月明如水,树影横空,吟唔之声与风声上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如孤鹤唳空,幽闺泣妇,书声中又带有凄楚之意。回到房中想道:“我暮年不得一个接续书香的子嗣,不意木荣倒具此一种志气。我一向原有些疑惑,』他并不像个下人的行止。由今看来,莫不是去国怀仇,含冤隐迹的奇士?然我与赵连襟,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即有亲友隐情,也该与我说明,何必如此乔装,连我也瞒着?”挨至明日,梅公子并不知夜间被冯公窥听读书。那冯公存心要稽查他的来历,朝晨看他揩台抹凳,伏侍件件停当。冯公着意看他,愈觉有一种俊雅蔼蔼吉士的气象。暗想道:“我若平常这样问他,决不肯实说真情。待我生个计较,探其口气,看他如何?”待得饭后,冯公独坐书斋,梅公子走来侍立在傍。乐天道:“木荣你曾吃饭否?速去收拾行李,我打发你原到赵老爷那边去罢!”梅公子吃了一惊,跪下说道:“启老爷,倘小的有冒犯差失处,情愿受责。蒙老爷大恩抬举,正当服役左右,老爷何出此言?”冯公扶起说道:“不是有甚么过失,只是你有天大一桩祸事,关系非浅,在我这里也未免有些不便,你休要瞒我。”
却说冯公原不知情,故意设此恐吓之计试他,不觉果然触着真情,梅公子吓得面如土色。扑簌簌掉下泪来道c“求老爷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