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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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趋而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见楚王。曰:“臣闻
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亡其苦众劳民,顿兵挫锐,负天下以不
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曷
为攻之!”墨子曰:“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王曰:“公输,天下之巧
士,作云梯之械,设以攻宋,曷为弗取!”墨子曰:“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
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于是乃
偃兵,辍不攻宋。段干木辞禄而处家,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其仆曰:“君何为
轼?”文侯曰:“段干木在,是以轼。”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
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不趋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施千里,
寡人敢勿轼乎!段干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势;段干木富于义,寡人富于财。势不
若德尊,财不若义高。干木虽以己易寡人不为。吾日悠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
其后秦将起兵伐魏,司马庾谏曰:“段干木贤者,其君礼之,天下莫不知,诸侯
莫不闻,举兵伐之,无乃妨于义乎!”于是秦乃偃兵,辍不攻魏。
夫墨子跌蹄而趋千里,以存楚、宋;段干木阖门不出,以安秦、魏。夫行与
止也,其势相反,而皆可以存国,此所谓异路而同归者也。今夫救火者,汲水而
趋之,或以瓮瓴,或以盆盂,其方员锐橢不同,盛水各异,其于灭火钧也。故秦、
楚、燕、魏之謌也,异转而皆乐;九夷八狄之哭也,殊声而皆悲;一也。夫
謌者,乐之徵也;哭者,悲之效也。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夫圣人之
心,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泽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驳,此自然
者,不可损益。”吾以为不然。夫鱼者跃,鹊者驳也,犹人马之为人马,筋骨形
体,所受于天,不可变。以此论之,则不类矣。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蹄,
翘尾而走,人不能制,啮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颅陷匈;及至圉人扰之,
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故其形之为马,马不可
化;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
乎!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帽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
尧、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
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
阳文也;啳哆噅,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
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
芳泽之所施。且子有弑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爱父者众也。儒有邪辟
者,而先王之道不废,何也?其行之者多也。今以为学者之有过而非学者,则是
以一饱之故,绝谷不食,以一蹪之难,辍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马,不待策錣而行,驽马虽两錣之不能进,为此不用策錣而御,
则愚矣。夫怯夫操利剑,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卷一捣,则摺肋
伤干,为此弃干将、镆邪而以手战,则悖矣。所谓言者,齐于众而同于俗。今不
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端议,何可以公论乎!
夫橘柚冬生,而人曰冬死,死者众;荠麦夏死,人曰夏生,生者众。江、河
之回曲,亦时有南北者,而人谓江、河东流;摄提镇星日月东行,而人谓星辰日
月西移者;以大氐为本。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谓之駤;越人有重迟者,而人谓
之訬;以多者名之。若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
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作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
疏河决江;文王四乳,是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皋陶马喙,是谓至信,
决狱明白,察于人情;禹生于石;契生于卵;史皇产而能书;羿左臂修而善射。
若此九贤者,千岁而一出,犹继踵而生。今无五圣之天奉,四俊之才难,欲弃学
而循性,是谓犹释船欲而欲蹍水也。
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加之以砥砺,摩其锋
锷,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明镜之始下型,矇然未见形容,及其粉以玄锡,
摩以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夫学,亦人之砥锡也,而谓学无益者,所以论
之过。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贤者之所不足,不若众人之有余。何以知其
然?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蔡之幼
女,卫之稚质,梱纂组,杂奇彩,抑墨质,扬赤文,禹、汤之智不能逮。夫天
之所覆,地之所载,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间,阴阳之所生,血气之精,含
牙戴角,前爪后距,奋翼攫肆,蚑行蛲动之虫,喜而合,怒而斗,见利而就,
避害而去,其情一也。虽所好恶,其与人无以异。然其爪牙虽利,筋骨虽强,不
免制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势,无禀受于外,故
力竭功沮。
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螘知为垤,獾貉为曲穴,虎
豹有茂草,野彘有艽莦,槎栉堀虚,连比以像宫室,阴以防雨,景以蔽日。
此亦鸟兽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国,长于穷櫩漏室之下,
长无兄弟,少无父母,目未尝见礼节,耳未尝闻先古,独守专室而不出门,使其
性虽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
仪狄作酒,奚仲为车,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故人作一事而遗后
世,非能一人而独兼有之。各悉其知,贵其所欲达,遂为天下备。今使六子者易
事,而明弗能见者何?万物至众,而知不足以奄之。周室以后,无六子之贤,而
皆修其业;当世之人,无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贤之道者何?教顺施续,而知能流
通。由此观之,学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昼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抚弦,参弹复徽,攫援摽拂,手
若蔑蒙,不失一弦。使未尝鼓瑟者,虽有离朱之明,攫掇之捷,犹不能屈伸其指。
何则?服习积贯之所致。故弓待檠而后能调,剑待砥而后能利。玉坚无敌,镂以
为兽,首尾成形,礛诸之功。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隐括之力。唐
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揉以成器用,又况心意乎!且夫精神滑淖纤微,倏忽变
化,与物推移,云蒸风行,在所设施。君子有能精摇摩监,砥砺其才,自试神明,
览物之博,通物之壅,观始卒之端,见无外之境,以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超然
独立,卓然离世,此圣人之所以游心。若此而不能,间居静思,鼓琴读书,追观
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苏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筹策得失,以观
祸福,设仪立度,可以为法则,穷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废非,明示后人,死
有遗业,生有荣名。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惰,多不
暇日之故。夫瘠地之民多有心者,劳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饶也。由此观之,
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之有
也。《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此之谓也。
名可务立,功可强成,故君子积志委正,以趣明师,励节亢高,以绝世俗。
何以明之?昔者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于己,身淬霜露,敕蹻趹,跋涉山
川,冒蒙荆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见老聃。受教一言,精神晓泠,纯闻
条达,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是以明照四海,名施后世,达略天地,察分秋
豪,称誉叶语,至今不休。此所谓名可强立者。吴与楚战,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
曰:“今日距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卒胜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
几乎?”遂入不返,决腹断头,不旋踵运轨而死。申包胥竭筋力以赴严敌,伏尸
流血,不过一卒之才,不如约身卑辞,求救于诸侯。于是乃赢粮跣走,跋涉谷行,
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关,躐蒙笼,蹶沙石,蹠达膝曾茧重胝,七日七
夜,至于秦庭。鹤跱而不食,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霉墨,涕液交集,以
见秦王。曰:“吴为封豨修蛇,蚕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
百姓离散,夫妇男女,不遑启处,使下臣告急。”秦王乃发车千乘,步卒七万,
属之子虎,逾塞而东,击吴浊水之上,果大破之,以存楚国。烈藏庙堂,著于宪
法。此功之可强成者也。夫七尺之形,心知忧愁劳苦,肤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
圣人知时之难得,务可趣也,苦身劳形,焦心怖肝,不避烦难,不违危殆。盖闻
子发之战,进如激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员之中规,方之中矩,破敌陷陈,
莫能壅御,泽战必克,攻城必下。彼非轻身而乐死,务在于前,遗利于后,故名
立而不堕。此自强而成功者也。是故田者不强,囷仓不盈;官御不厉,心意不精;
将相不强,功烈不成;侯王懈惰,后世无名。《诗》云:“我马唯骐,六辔如丝。
载驰载驱,周爰谘谟。”以言人之有所务也。
通于物者,不可惊以怪;喻于道者,不可动以奇;察于辞者,不可耀以名;
审于形者,不可遁以状。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
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
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此见是非之分不明。夫无规矩,虽奚仲不能以定
方圆;无准绳,虽鲁般不能以定曲直。是故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
也;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夫项托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
听其言也。以年之少,为闾丈人说,救敲不给,何道之能明也?
昔者,谢子见于秦惠王,惠王说之,以问唐姑梁,唐姑梁曰:“谢子,山东
辩士,固权说以取少主。”惠王因藏怒而待之。后日复见,逆而弗听也。非其说
异也,所以听者易。夫以徵为羽,非弦之罪;以甘为苦,非味之过。楚人有烹猴
而召其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其食。此未
始知味者也。邯郸师有出新曲者,讬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
弃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状,以为宝而藏之。以示人,
人以为石也,因而弃之。此未始知玉者也。故有符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无以
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
今剑或绝侧羸文,啮缺卷銋,而称以顶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琴或拨刺
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为楚庄之琴,侧室争鼓之。苗山之鋋,羊头之销,虽水断
龙舟,陆剸兕甲,莫之服带。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修营,唐牙莫之鼓也。
通人则不然。服剑者期于銛利,而不期于墨阳、莫邪;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
于骅骝、绿耳;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肋、号钟;诵《诗》、《书》
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圣人见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辨,
清浊之于耳听。众人则不然。中无主以受之,譬若遗腹子之上陇,以礼哭泣之,
而无所归心。故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类者,唯良工能识之;
书传之微者,惟圣人能论之。今取新圣人书,名之孔、墨,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
众矣。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晓然意有所通于物,
故作书以喻意,以为知者也。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
易意,摅书明指以示之,虽阖棺亦不恨矣。
昔晋平公令官为钟。钟成,而示师旷。师旷曰:“钟音不调。”平公曰:
“寡人以示工,工皆以为调。而以为不调,何也?”师旷曰:“使后世无知音者
则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钟之不调。”故师旷之欲善调钟也,以为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