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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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也。君奚为弗使?”穆伯曰:“闻伦为人,佞
而不仁。若使闻伦下之,吾可以勿赏乎?若赏之,是赏佞人。佞人得志,是使晋
国之武,舍仁而后佞。虽得鼓,将何所用之!”攻城者,欲以广地也,得地不取
者,见其本而知其末也。
秦穆公使孟盟举兵袭郑。过周以东。郑之贾人弦高、蹇他相与谋曰:“师行
数千里,数绝诸侯之地,其势必袭郑。凡袭国者,以为无备也。今示以知其情,
必不敢进。”乃矫郑伯之命,以十二牛劳之。三率相与谋曰:“凡袭人者,以为
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备必固,进必无功。”乃还师而反。晋先轸举兵击之,大
破之殽。郑伯乃以存国之功赏弦高,弦高辞之曰:“诞而得赏,则郑国之信废矣。
为国而无信,是俗败也,赏一人而败国俗,仁者弗为也。以不信得厚赏,义者弗
为也。”遂以其属徙东夷,终身不反。
故仁者不以欲伤生,知者不以利害义。圣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
忠臣者务崇君之德,谄臣者务广君之地。何以明之?陈夏徵舒弑其君,楚庄
王伐之,陈人听令。庄王以讨有罪,遣卒戍陈,大夫毕贺。申叔时使于齐,反还
而不贺。庄王曰:“陈为无道,寡人起九军以讨之。征暴乱,诛罪人,君臣皆贺,
而子独不贺,何也?”申叔时曰:“牵牛蹊人之田,田主杀其人而夺之牛,罪则
有之,罚亦重矣。今君王以陈为无道,兴兵而攻,因以诛罪人,遣人戍陈。诸侯
闻之,以王为非诛罪人也,贪陈国也。盖闻君子不弃义以取利。”王曰:“善”。
乃罢陈之戍,立陈之后。诸侯闻之,皆朝于楚。此务崇君之德者也。张武为智伯
谋曰:“晋六将军,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离心,可伐以广地。”于是伐范、中
行;灭之矣,又教智伯求地于韩、魏、赵。朝、魏裂地而授之,赵氏不与,乃率
韩、魏而伐赵,围晋阳三年,三国阴谋同计,以击智氏,遂灭之。此务为君广地
者也。夫为君崇德者霸,为君广地者灭。故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汤、武是也;
万乘之国,好广地者亡,智伯是也。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无故有显名者勿处也,无功而富贵者勿
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废,仞人之事者败,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譬犹缘高木而
望四方也,虽愉乐哉,然而疾风至,未尝不恐也。患及身,然后忧之,六骥追之,
弗能及也。是故忠臣事君也,计功而受赏,不为苟得;积力而受官,不贪爵禄。
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其所不能者,与之勿喜也。辞所能则匿,欲所不能则惑。
辞所不能而受所能,则得无损堕之势,而无不胜之任矣。昔者智伯骄,伐范、中
行而克之,又劫韩、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为未足,遂兴兵伐赵。韩、魏反之,
军败晋阳之下,身死高梁之东,头为饮器,国分为三,为天下笑。此不知足之祸
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此之谓也。
或誉人而适足以败之,或毁人而乃反以成之。何以知其然也?费无忌复于荆
平王曰:“晋之所以霸者,近诸夏也;而荆之所以不能与之争者,以其僻远也。
楚王若欲从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来北方,王自收其南,是
得天下也。”楚王悦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居一年,伍子奢游
人于王侧,言太子建甚仁且勇,能得民心。王以告费无忌,无忌曰:“臣固闻之,
太子内抚百姓,外约诸侯。齐、晋又辅之,将以害楚,其事已构矣。”王曰:’
为我太子,又尚何求?”曰:“以秦女之事怨王。”王因杀太子建而诛伍子奢,
此所谓见誉而为祸者也。何谓毁人而反利之?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威王欲杀
之,陈骈子与其属出亡奔薛。孟尝君闻之,使人以车迎之,至而养以刍豢黍粱五
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纻,出则乘牢车,驾良马。孟尝君问之
曰:“夫子生于齐,长于齐,夫子亦何思于齐?”对曰:“臣思夫唐子者。”孟
尝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邪?”曰:“是也。”孟尝君曰:“子何为思之?”
对曰:“臣之处于齐也,粝粢之饭,藜藿之羹,冬日则寒冻,夏日则暑伤。自唐
子之短臣也,以身归君,食刍豢,饭黍粱,服轻暖,乘牢良,臣故思之。”此谓
毁人而反利之者也。是故毁誉之言,不可不审也。
或贪生而反死,或轻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何以知其然也?鲁人有为父
报仇于齐者,刳其腹而见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
颜色不变。其御欲驱,抚而止之曰:“今日为父报仇,以出死,非为生也。今事
已成矣,又何去之!”追者曰:“此有节行之人,不可杀也。”解围而去之。使
被衣不暇带,冠不及正,蒲伏而走,上车而驰,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今坐
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颜色不变,此众人所以为必死也,
而乃反以得活。此所谓徐而驰,迟于步也。夫走者,人之所以为疾也;步者,人
之所以为迟也。今反乃以人之所为迟者反为疾,明于分也。有知徐之为疾,迟之
为速者,则几于道矣。故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
于是使忽怳,而后能得之。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计福勿及,虑祸过之。同
日被霜,蔽者不伤。愚者有备,与知者同功。夫爝火在缥烟之中也,一指所能息
也;唐漏若鼷穴,一之所能塞也。及至火之燔孟诸而炎云台,水决九江而
渐荆州,虽起三军之众,弗能救也。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
所浼者多矣。诸御鞅复于简公曰:“陈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臣恐其构
难而危国也。君不如去一人。”简公不听。居无几何,陈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
而弑简公于朝。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鲁季氏与郈氏斗鸡,郈氏介其鸡,而
季氏为之金距。季氏之鸡不胜。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宫而筑之。郈昭伯怒,
伤之鲁昭公曰:“祷于襄公之庙,舞者二人而已,其余尽舞于季氏。季氏之无道
无上,久矣。弗诛,必危社稷!”公以告子家驹。子家驹曰:“季氏之得众,三
家为一。其德厚,其威强,君胡得之!”昭公弗听,使郈昭伯将卒以攻之。仲
孙氏、叔孙氏相与谋曰:“无季氏,死亡无日矣。”遂兴兵以救之。郈昭伯不
胜而死,鲁昭公出奔齐。故祸之所从生者,始于鸡定;及其大也,至于亡社稷。
故蔡女荡舟,齐师大侵楚。两人构怨,廷杀宰予,简公遇杀,身死无后,陈氏代
之,齐乃无吕。两家斗鸡,季氏金距,郈公作难,鲁昭公出走。故师之所处,
生以棘楚,祸生而不蚤灭,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湿,浸而益大。痈疽发于指,其
痛遍于体。故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谓也。
人皆务于救患之备,而莫能知使患无生。夫使患无生,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务
焉,则未可与言术也。晋公子重耳过曹,曹君欲见其骿肋,使之袒而捕鱼。
厘负羁止之曰:“公子非常也。从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遇之无礼,必为国忧。”
君弗听。重耳反国,起师而伐曹,遂灭之。身死人手,社稷为墟。祸生于袒而捕
鱼,齐、楚欲救曹,不能存也。听厘负羁之言,则无亡患矣。今不务使患无生,
患生而救之,虽有圣知,弗能为谋耳。患祸之所由来者,万端无方。是故圣人深
居以避辱,静安以待时。小人不知祸福之门户,妄动而铰尥淝福
何足以全其身!譬犹失火而凿池,被裘而用箑也。且唐有万穴,塞其一,鱼何遽
无由出?室有百户,闭其一,盗何遽无从入。夫墙之坏也于隙,剑之折必有齿。
圣人见之密,故万物莫能伤也。太宰子朱待饭于令尹子国。令尹子国啜羹而热,
投卮浆而沃之。明日,太宰子朱辞官而归。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辞官去
之,何也?”子朱曰:“令尹轻行而简礼,其辱人不难。”明年,伏郎尹而笞之
三百。夫仕者先避之,见终始微矣。
夫鸿鹄之未孚于卵也,一指蔑之,则靡而无形矣;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
翮之既成也,则奋翼挥,凌乎浮云,背负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
上,析惕乎虹霓之间。虽有劲弩利矰微缴,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江水之始
出于岷山也,可扌搴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骛石城,经丹徒,起波涛,舟杭
一日不能济也。是故圣人者,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思尽虑于成事之内。是
故患祸弗能伤也。
人或问孔子曰:“颜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子贡何
如人也?”曰:“辩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如人也?”曰:“勇人也。丘
弗如也。”宾曰:“三人皆贤夫子,而为夫子役。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
忍,辩且讷,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为也。”孔子知所施之也。
秦牛缺径于山中,而遇盗。夺之车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盗还反顾之,
无惧色忧志,驩然有以自得也。盗遂问之曰:“吾夺子财货,劫子以刀,而志不
动,何也?”秦牛缺曰:“车马所以载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圣人不以所养害
其养。”盗相视而笑曰:“夫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圣人也。以此而
见王者,必且以我为事也。”还反杀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
勇于敢,而未能勇于不敢也。凡有道者,应卒而不乏,遭难而能免,故天下贵之。
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为人行也。其所论未之究者也。人能由昭昭于冥冥,
则几于道矣。《诗》曰:“人亦有言,无哲不愚。”此之谓也。
事或为之,适足以败之;或备之,适足以致之。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挟录图,
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西
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
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
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三年不解甲驰弩,使临禄
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而越人皆入丛
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
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谪戍以备之。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
剡麻考缕,羸弱服格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于是陈胜
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
遂失天下。祸在备胡而利越也。欲知筑修城以备亡,不知筑修城之所以亡也。发
近戍以备越,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夫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
人过之则控鷇,婴儿过之则挑其卵;知备远难而忘近患。故秦之设备也,鸟鹊之
智也。
或争利而反强之,或听从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鲁哀公欲西益宅,史争
之,以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数谏不听。乃以问其傅宰折睢,曰:
“吾欲益宅,而史以为不祥。子以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
宅不与焉。”哀公大悦而喜。顷,复问曰:“何谓三不祥?”对曰:“不行礼义,
一不祥也;嗜欲无止,二不祥也;不听强谏,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愤然
自反,遂不西益宅。夫史以争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争而反取之也。智者离路而
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夫儿说之巧,于闭结无不解。非能闭结而尽解之也,不
解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与及言论矣。
或明礼义、推道体而不行,或解构妄言而反当。何以明之?孔子行游,马失,
食农夫之稼,野人怒,取马而系之。子贡往说之,卑辞而不能得也。孔子曰:
“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以太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予之罪也,
非彼人之过也。”乃使马圉往说之。至,见野人曰:“予耕于东海,至于西海,
吾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