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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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骭之一毛,无所于志也!
夫贵贱之于身也,犹条风之时丽也;毁誉之于己,犹蚊虻之一过也。
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纯粹而不糅,处玄冥而不暗,休于天钧而不,孟门、
终隆之山不能禁,唯体道能不败。湍濑旋渊,吕梁之深不能留也;太行石涧,飞
狐、句望之险不能难也。是故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非得一原,孰能
至于此哉!是故与至人居,使家忘贫,使王公简其富贵而乐卑贱,勇者衰其气,
贪者消其欲;坐而不教,立而不议,虚而往者实而归,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是
故至道无为,一龙一蛇,盈缩卷舒,与时变化。外从其风,内守其性,耳目不耀,
思虑不营。其所居神者,台简以游太清,引楯万物,群美萌生。是故事其神者神
去之,休其神者神居之。道出一原,通九门,散六衢,设于无垓坫之宇,寂寞以
虚无。非有为于物也,物以有为于己也。是故举事而顺于道者,非道之所为也,
道之所施也。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呴,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
生一父母而阅一和也。是故槐榆与橘柚合而为兄弟,有苗与三危通为一家。夫目
视鸿鹄之飞,耳听琴瑟之声,而心在雁门之间。一身之中,神之分离剖判,六合
之内,一举而千万里。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一圈
也。百家异说,各有所出。若夫墨、杨、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橑,而轮
之无一辐。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
之情也。今夫冶工之铸器,金踊跃于炉中,必有波溢而播弃者,其中地而凝滞,
亦有以象于物者矣。其形虽有所小用哉,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又况比于
规形者乎?其于道相去亦远矣!
今夫万物之疏跃枝举,百事之茎叶条蘖,皆本于一根,而条循千万也。若此
则有所受之矣,而非所授者。所受者无授也,而无不受也。无不受也者,譬若周
云之茏苁,辽巢鼓濞而为雨。沈溺万物,而不与为湿焉。今夫善射者有仪表之度,
如工匠有规矩之数,此皆所得以至于妙。然而奚仲不能为逢蒙,造父不能为伯乐
者,是曰谕于一曲,而不通于万方之际也。今以涅染缁,则黑于涅;以蓝染青,
则青于蓝。涅非缁也,青非蓝也。兹虽遇其母,而无能复化已。是何则?以谕其
转而益薄也。何况夫未始有涅、蓝造化之者乎?其为化也,虽镂金石,书竹帛,
何足以举其数!由此观之,物莫不生于有也,小大优游矣!夫秋毫之末,沦于无
间而复归于大矣;芦苻之厚,通于无A1而复反于敦庞。若夫无秋毫之微,芦苻
之厚,四达无境,通于无圻,而莫之要御夭遏者,其袭微重妙,挺挏万物,揣
丸变化,天地之间何足以论之。夫疾风孛攵木,而不能拔毛发;云台之高,堕者
折脊碎脑,而蚊虻适足以翱翔。夫与蚑蛲同乘天机,夫受形于一圈,飞轻微细
者,犹足以脱其命,又况未有类也!由此观之,无形而生有形,亦明矣。是故圣
人托其神于灵府,而归于万物之初。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寂漠之中,独有照焉。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
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
夫天不定,日月无所载;地不定,草木无所植;所立于身者不宁,是非无所
形。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其所持者不明,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欤?
今夫积惠重厚,累爱袭恩,以声华呕苻妪掩万民百姓,使知之欣欣然,人乐
其性者,仁也。举大功,立显名,体君臣,正上下,明亲疏,等贵贱,存危国,
继绝世,决拏治烦,兴毁宗,立无后者,义也。闭九窍,藏心志,弃聪明,反无
识,芒然仿佯于尘埃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含阴吐阳,而万物和同者,德也。
是故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德废矣!百围之木,斩而为犠尊。
镂之以剞屈刂,杂之以青黄,华藻镈鲜,龙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断在沟中,
壹比犠尊,沟中之断,则丑美有间矣。然而失木性钧也。是故神越者其言华,德
荡者其行伪,至精亡于中,而言行观于外,此不免以身役物矣。夫趋舍行伪者,
为精求于外也。精有湫尽,而行无穷极,则滑心浊神而惑乱其本矣。其所守者不
定,而外淫于世俗之风,所断差跌者,而内以浊其清明,是故踌躇以终,而不得
须臾恬澹矣。
是故圣人内修道术,而不外饰仁义,不知耳目之宣,而游于精神之和。若然
者,下揆三泉,上寻九天,横廓六合,揲贯万物,此圣人之游也。若夫真人,则
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骑蜚廉而从敦圄。驰于外方,休乎宇内,烛十日
而使风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织女,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是故虚
无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
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营慧然而有求于外,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也。是
故冻者假兼衣于春,而暍者望冷风于秋,夫有病于内者,必有色于外矣。夫梣
木色青翳,而蠃瘉蜗睆,此皆治目之药也。人无故求此物者,必有蔽其明者。圣
人之所以骇天下者,真人未尝过焉;贤人之所以矫世俗者,圣人未尝观焉。夫牛
蹄之涔,无尺之鲤;块阜之山,无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营宇狭小,而不
能容巨大也。又况乎以无裹之者邪!此其为山渊之势亦远矣!夫人之拘于世也,
必形系而神泄,故不免于虚,使我可系羁者,必其有命在于外也。至德之世,甘
瞑于溷澖之域,而徙倚于汗漫之宇。提挈天地而委万物,以鸿濛为景柱,而浮
扬乎无畛崖之际。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当
此之时,莫之领理,决离隐密而自成。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
大优,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吟德怀和,被施颇烈,而知乃始
昧昧晽々,皆欲离其童蒙之心,而觉视于天地之间。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乃
至神农、黄帝,剖判大宗,窍领天地,袭九窾,重九{敕灬},提挈阴阳,嫥
捖刚柔,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莫不
竦身而载听视。是故治而不能和下。栖迟至于昆吾、夏后之世,嗜欲连于物,聪
明诱于外,而性命失其得。施及周室之衰,浇淳散朴,杂道以伪,俭德以行,而
巧故萌生。周室衰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于是博学以疑圣,
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繁登降之礼,
饰绂冕之服,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于是万民乃始憽i
离跂,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枘于世而错择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
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丧性命,有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
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达人之学也,欲以通性于
辽廓,而觉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擢德性内愁五藏,外劳耳
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毫芒,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
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是故与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说也;与其有说也,不若
尚羊物之终始也;而条达有无之际。是故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加沮,
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荣辱之理。虽有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神无亏缺于胸臆之
中矣。若然者,视天下之间,犹飞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也!
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夫人之所受于天者,耳目
之于声色也,口鼻之于芳臭也,肌肤之于寒燠,其情一也;或通于神明,或不免
于痴狂者,何也?其所为制者异也。是故神者智之渊也,渊清则智明矣;智者心
之府也,智公则心平矣。人莫鉴于流沫,而鉴于止水者,以其静也;莫窥形于生
铁,而窥于明镜者,以睹其易也。夫唯易且静,形物之性也。由此观之,用也必
假之于弗用也。是故虚室生白,吉祥止也。夫鉴明者,尘垢弗能薶;神清者,嗜
欲弗能乱。精神已越于外,而事复返之,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末也。外内无符
而欲与物接,弊其元光,而求知之于耳目,是释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是之谓
失道。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反之于虚,则消铄灭息,此圣人之游也。故古
之治天下也,必达乎性命之情。其举错未必同也,其合于道一也。
夫夏日之不被裘者,非爱之也,燠有余于身也;冬日之不用翣者,非简之也,
清有余于适也。夫圣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节于己而已。贪污之心奚由生哉!
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能有名誉者,必无以趋行求者也。圣人有所于
达,达则嗜欲之心外矣。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
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则?其道外也。夫以末求返于本,许由不能行
也,又况齐民乎!诚达于性命之情,而仁义固附矣。趋舍何足以滑心!若夫神无
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
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
此真人之道也。若然者,陶冶万物,与造化者为人,天地之间,宇宙之内,莫能
夭遏。夫化生者不死,而化物者不化。神经于骊山、太行而不能难,入于四海九
江而不能濡,处小隘而不塞,横扃天地之间而不窕。不通此者,虽目数千羊之群,
耳分八风之调,足蹀阳阿之舞,而手会绿水之趋,智终天地,明照日月,辩解连
环,泽润玉石,犹无益于治天下也。
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外不滑内,则性得其宜;
性不动和,则德安其位。养生以经世,抱德以终年,可谓能体道矣。若然者,血
脉无郁滞,五藏无蔚气,祸福弗能挠滑,非誉弗能尘垢,故能致其极。非有其世,
孰能济焉?有其人不遇其时,身犹不能脱,又况无道乎!且人之情,耳目应感动,
心志知忧乐,手足之扌费疾辟寒暑,所以与物接也。蜂虿螫指而神不能
憺,蚊虻肤而知不能平。夫忧患之来撄人心也,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
之惨怛也,而欲静漠虚无,奈之何哉?
夫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声;耳调玉石之声,目不见太山之高。何则?
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今万物之来,擢拔吾性,攓取吾情,有若泉源,虽
欲勿禀,其可得邪!今夫树木者,灌以瀿水,畴以肥壤。一人养之,十人拔之,
则必无余,又况与一国同伐之哉!虽欲久生,岂可得乎?今盆水在庭,清
之终日,未能见眉睫,浊之不过一挠,而不能察方员;人神易浊而难清,犹盆水
之类也。况一世而挠滑之,曷得须臾平乎!
古者至德之世,贾便其肆,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修其道。当此之
时,风雨不毁折,草木不夭,九鼎重味,珠玉润泽,洛出丹书,河出绿图。故许
由、方回、善卷披衣得达其道。何则?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乐其
间。四子之才,非能尽善,盖今之世也,然莫能与之同光者,遇唐、虞之时。逮
至夏桀、殷纣,燔生人,辜谏者,为炮烙,铸金柱,剖贤人之心,析才士之胫,
醢鬼侯之女,菹梅伯之骸。当此之时,峣山崩,三川涸,飞鸟钅杀翼,走兽挤脚。
当此之时,岂独无圣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夫鸟飞千仞之上,兽
走丛薄之中,祸犹及之,又况编户齐民乎?由此观之,体道者不专在于我,亦有
系于世矣。
夫历阳之都,一夕反而为湖,勇力圣知与疲怯不肖者同命,巫山之上,顺风
纵火,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故河鱼不得明目,稚稼不得育时,其所生者然也。
故世治则愚者不能独乱,世乱则智者不能独治。身蹈于浊世之中,而责道之不行
也,是犹两绊骐骥,而求其致千里也。置猿槛中,则与豚同,非不巧捷也,无所
肆其能也。舜之耕陶也,不能利其里;南面王,则德施乎四海。仁非能益也,处
便而势利也。古之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