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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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道德,离而为仪表。其转入玄冥,其散应无形。礼仪节行,又何以穷至治之本
哉?世之明事者,多离道德之本,曰:“礼义足以治天下。”此未可与言术也。
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一世之迹也。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
以青黄,绢以绮绣,缠以朱丝,尸祝袀袨,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
后,则壤土草蓟而已。夫有孰贵之!
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执干戚而舞之。禹之时,天下大
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武王伐纣,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
三年之丧始。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
变,见形而施宜者也。今之修干戚而笑䦆插,知三年非一日,是从牛非马,以徵
笑羽也。以此应化,无以异于弹一弦而会棘下。夫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
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仪不可以百发,一衣不可以出岁。仪必应乎高下,衣
必迁乎寒暑。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故圣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
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七十余圣,法度不同,非务相反也,时世异也。
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者也。夫能
与化推移为人者,至贵在焉耳。故狐梁之歌可随也,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圣
人之法可观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辩士言可听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
淳均之剑不可爱也,而欧冶之巧可贵也。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内
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
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五帝三王,轻天下,细
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以镜万物之情,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
为人。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故
曰:“得十利剑,不若得欧冶之巧;得百走马,不若得伯乐之数。”
朴至大者无形状,道至眇者无度量。故天之圆也不得规,地之方也不得矩,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故其见不远者,不
可与语大;其智不闳者,不可与论至。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钳且得道,以
处昆仑。扁鹊以治病,造父以御马;羿以之射,倕以之斫。所为者各异,而所
道者一也。夫禀道以通物者,无以相非也。譬若同陂而溉田,其受水均也。今屠
牛而烹其肉,或以为酸,或以为甘,煎熬燎炙,齐味万方,其本一牛之体。伐梗
柟豫樟而剖梨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檖,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
也。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体也。譬若丝、竹、金、石之会乐同也,
其曲家异而不失于体;伯乐、韩风、秦牙、管青,所相各异,其知马一也。故三
皇五帝,法籍殊方,其得民心均也。故汤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礼,桀、
纣之所以亡,而汤、武之所以为治。
故剞劂销锯陈,非良工不能以制木;炉橐埵坊设,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
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何则?游乎
众虚之间。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故瑟无弦,虽师文不
能以成曲;徒弦,则不能悲。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悲也。若夫工匠之为
连釠、运开,阴闭、眩错,入于冥冥之眇,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间,而
莫与物为际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师之放意相物,写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
能以喻弟。今夫为平者准也,为直者绳也。若夫不在于绳准之中,可以平直者,
此不共之术也。故叩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此同音之相应也。其于五音无所比,
而二十五弦皆应,此不传之道也。故萧条者,形之君;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谓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
非人。由此观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
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于心者也。
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
无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谓一是一非
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
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宽裕者
曰勿数挠,为刻削者曰致其醎酸而已矣。晋平公出言而不当,师旷举琴而撞之,
跌衽宫壁,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为寡人失。”孔子闻之曰:“平
公非不痛其体也,欲来谏者也。”韩子闻之曰:“群臣失礼而弗诛,是纵过也。
有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故宾有见人于宓子者,宾出,宓子曰:“子之宾独
有三过。望我而笑,是攓也;谈语而不称师,是返也;交浅而言深,是乱也。”
宾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
故宾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视之异也。故趣舍合,即言
忠而益亲;身疏,即谋当而见疑。亲母为其子治扢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
其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从城
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豕,所居高也。窥面于盘水则员,于杯则隋,面形不变其故,
有所员、有所隋者,所自窥之异也。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
者乎?若转化而与世竞走,譬犹逃雨也,无之而不濡。常欲在于虚,则有不能为
虚矣。若夫不为虚而自虚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故通于道者如车轴,不运于己,
而与毂致千里,转无穷之原也。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东西南北,所居聆聆,
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复迷惑也。故终身隶于人,辟若伣之见风也,无须臾之
间定矣。故圣人体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则几于免矣。
治世之体易守也,其事易为也,其礼易行也,其责易偿也。是以人不兼官,
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
商与商言数。是以士无遗行,农无废功,工无苦事,商无折货,各安其性,不得
相干。故伊尹之兴土功也,修胫者使之跖䦆,强脊者使之负土,眇者使之准,伛
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类,易事
而悖,失处而贱,得势而贵。圣人总而用之,其数一也。夫先知远见,达视千里,
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责于民;博闻强志,口辩辞给,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
以求于下;敖世轻物,不污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为民化;神机阴闭,
剞劂无迹,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为民业。故苌弘、师旷,先知祸福,言无遗
策,而不可与众同职也;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与众同道也。
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渊,不可以为世仪。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
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
为国俗。夫挈轻重不失铢两,圣人弗用,而县之乎铨衡;视高下不差尺寸,明主
弗任,而求之乎浣准。何则?人才不可专用,而度量可世传也。故国治可与愚守
也,而军制可与权用也。夫待颍痢⒎赏枚葜蚴滥顺担淮魇⒚投
为配,则终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并用之。夫骐骥
千里,一日而通;驽马十舍,旬亦至之。由是观之,人材不足专恃,而道术可公
行也。乱世之法,高为量而罪不及,重为任而罚不胜,危为禁而诛不敢。民困于
三责,则饰智而诈上,犯邪而干免。故虽峭法严刑,不能禁其奸。何者?力不足
也。故谚曰:“鸟穷则噣,兽穷则{角牛},人穷则诈。”此之谓也。
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
趋舍礼俗,犹室宅之居也,东家谓之西家,西家谓之东家,虽皋陶为之理,不能
定其处。故趋舍同,诽誉在俗;意行钧,穷达在时。汤、武之累行积善,可及也;
其遭桀、纣之世,天授也。今有汤、武之意,而无桀、纣之时,而欲成霸王之业,
亦不几矣。昔武王执戈秉钺以伐纣胜殷,摚苏褥粤俪N渫跫让唬竺衽阎
周公践东宫,履乘石,摄天子之位,负扆而朝诸侯,放蔡叔,诛管叔,克殷残商,
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夫武王先武而后文,非意变也,以应时也;周
公放兄诛弟,非不仁也,以匡乱也。故事周于世则功成,务合于时则名立。昔齐
桓公合诸侯以乘车,退诛于国以斧钺;晋文公合诸侯以革车,退行于国以礼义。
桓公前柔而后刚,文公前刚而后柔。然而令行乎天下,权制诸侯钧者,审于势之
变也。颜阖,鲁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币先焉,凿培而遁之,为天下显武。使
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况身乎!
世多称古之人而高其行,并世有与同者,而弗知贵也。非才下也,时弗宜也。
故六骐骥、四駃騠,以济江河,不若窾木便者,处世然也。是故立功之人,
简于行而谨于时。今世俗之人,以功成为贤,以胜患为智,以遭难为愚,以死栉
为戆。吾以为各致其所极而已。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然
而乐直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伯夷、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然
而乐离世伉行以绝众,故不务也。许由、善卷,非不能抚天下、宁海内以德民也,
然而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豫让、要离,非不知乐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
而乐推诚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从箕子视比干,则愚矣;从比干视箕子,
则卑矣;从管、晏视伯夷,则戆矣;从伯夷视管、晏,则贪矣。趋舍相非,嗜欲
相反,而各乐其务,将谁使正子?曾子曰:“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
而渊藏。”故所趋各异,而皆得所便。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
弃其余鱼。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鳝鲔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晋而欲不澹,林
类、荣启期,衣若县衰而意不慊。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节者见难不苟免,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
义不苟得。此相为论,譬犹冰炭钩绳也。何时而合!若以圣人为之中,则兼覆而
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飞鸟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栖焉,穴者穴成
而得宿焉。趋舍行义,亦人之所栖宿也。各乐其所安,致其所蹠,谓之成人。故
以道论者,总而齐之。
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其事经而不扰,其
器完而不饰。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揭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车舆极于雕琢,
器用逐于刻镂。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诋文者处烦挠以为慧,争为佹辩,久稽
而不诀,无益于治。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农之法曰:“丈夫
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
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
者,无以养生;其织不强者,无以掩形。有余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溢,奸邪
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成荆,无所行
其威。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
生之具。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滑乱万民,以清为浊,性
命飞扬,皆乱以营。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
其目;刍豢黍粱、荆吴芬馨以嚂其口;钟鼓管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趋舍行
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于是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拏浇浅,法与义相非,
行与利相反。虽十管仲,弗能治也。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马饰傅旄象,帷幕茵
席,绮绣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