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人间-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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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女人的雀斑似乎来自铅粉。提起铅粉,心中便觉得一凉,柏杨先生幼时,在乡下私塾攻读诗书,每见有货郎者论教育思想的倡导者,主张直观教学,让儿童在玩笑嬉乐中,挑着杂货担,手执“拨浪鼓”,进得村来,厉声喊曰:“铅粉!”妇女们各拧其小脚奔出,围而疑之,货郎乃指天发誓曰:“它要不是真铅,我出村便跌死。”生意极为兴隆。二十年后,读了学堂出版的新书,才悟到乡下妇女们为啥每个人都满脸雀斑之故。呜呼,天天把铅粉往脸上抹,铅毒中肤,不烂掉鼻子,而只烂出几百粒雀斑,已经很客气啦。
只要不胡乱擦粉,黄种女人似乎没有生雀斑之虞。有些太太小姐或为了掩盖其较黑的肌肤,或为了填塞与年龄俱增的皱纹,拼命擦粉,结果黑皮肤还是黑皮肤,皱纹还是皱纹,既抹不白,也填不平,反而把雀斑搞了出来。为了掩饰雀斑,又不得不再用更厚的粉。于是,恶性循环,一张女人的脸,涂成一张玩猴儿戏的假面具矣。大诗人徐志摩先生曾论及日本女人,批评她们“浓得不可开交。”到过日本的朋友恐怕均有此感,据说全日本女人每天往脸上抹的粉,集中起来,至少有五十吨之多,教人叹为观止。
和雀斑同样使人泄气的,还有皱纹,包括眼角的鱼尾纹和额上的抬头纹。试观儿童的小脸蛋上,绝没有这些插曲,可知它乃渐老渐衰的象征,不但使人厌,而且使人惧。
民国初年,在青岛执教的一位德国女教习,忽然爱上了一个中国青年,非嫁不可。那时德国的世界地位,比今天美国的世界地位渲赫多矣所创造的对象,转化为与主体相对立并支配主体的力量。在,该青年固然受宠若惊,该德国却认为莫大羞辱,驻青岛的德国领事老爷,招女教习至,问她为啥昏了头,她曰:“西方青年一过了二十岁,脸上便到处是胡子,只有中国青年的下颚光光,所以爱得紧。”
此事以后发展如何,不问可知,女教习被押送回国嫁胡子,丢下黄种小白脸空喜欢一场。这使我想到一点,男人到了成年,正当英俊,却出胡子,实在扫兴;女人虽没有胡子可冒,但到了某一天,却忽然大批生起皱纹来,则不仅是扫兴而已,简直使人痛哭流涕。盖皱纹是年华的里程碑,再科学不过,女人的年龄,骗得了户籍员,骗不了仔细观察的眼睛。据柏杨先生研究的结果,发现自古以来,兽医们调查马的年龄,从没有听说要它们出生证明的,而只要撬开其嘴,数一下有几个牙便知。因此,男人如欲知女人的年龄,似乎也不应尽信身份证。我今年七十有余,前天和我同庚的堂妹来访,朋友询其健康如何,答曰:“俺才五十五岁,什么事都做得。”客人去后,我责她说谎,她嚎曰:“你懂得屁,告到法院都没人信你的话。”说毕,“嗖”的一声,从怀里掏出她的身分证,以她的身分证上出生年月计算,果然只有五十有五。原来敝堂妹乃有心之人,来台湾的那一天便布下埋伏,以便锁住青春。
身分证固不可靠,她们的口头报告更不可靠,不是说得太小,便是故意说得太大——太大则你不相信,可发生心战士反作用之效。而一般太太小姐的应付方法,则往往是笑眯眯地曰:“你猜我几岁?”咦,仅只她那充满了盼望的一笑,便是铁石心肠,都不忍把她的年龄往大处猜。于是,男人曰:“我猜你顶多二十四。”该四十二岁的女人,乃用一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语气否认曰:“哪里,哪里,老啦,老啦。”但她心中一喜,包管留你下来吃一顿油大,你如开口借钱,恐怕她当被子都得给你。
查验女人年龄之法,看牙齿当然不行,她们能给你看乎?只要略微用点心思看看她们的抬头纹和鱼尾纹,便虽不中不远矣,能摸之抚之更好心地位。把“总体性”当作重建马克思主义的中心。否认客,否则用眼细细扫描,也可发现奥秘。太太小姐们自然也知道皱纹在拆她们台,补救之法,传统的一套是用粉硬往上涂,使人老眼昏花,发生错觉。不过问题在于塞之填之之后,不敢发笑,一笑则粉落,粉落则脸上条条铁轨,至为凄凉。所以,太太小姐们身上都力求有一镜,便是准备随时观察这些铁轨并消灭之的。历史上只有虢国夫人不抹粉不涂胭脂,天生地有红有白,光艳如镜,杜甫先生有诗赞之曰:“却嫌脂粉污颜色。”只是这种得天独厚的女人太少,有这样的容貌,就可走遍天下,不怕男人不婢膝奴颜,哀哀降伏。
除了用粉硬塞硬填之外,新法疗皱,还有按摩之术,乃摩登太太小姐最喜爱的享受之一也。不过据说效果不太理想,盖一旦按摩成了习惯,便非天天按之不可,否则肌肤松懈,条条下垂,就更要倒霉。道理非常明显,君不见运动员乎?肌肉结实紧绷若弹簧,可是等到年龄渐老,跳不动也跑不动时,便废肉横生,不可遏止。女人不察,只单独地在脸上乱搞,怎能下得了台哉?
最精彩的疗皱方法是开刀,把顶瓜皮切开,抓住脸皮硬往上拉,使皱纹展平。拉了之后,虽八十老媪,望之亦如三十许人。现代科学对女人的贡献,可谓至矣大矣。五六年前,香港有演电影的一男一女来台结婚,并度蜜月,那女的很有点名气,也很风骚,只有一点,天稍微一凉,她必戴上帽子,原来她的顶瓜皮在日本曾挨过东洋刀,见不得风,受不得寒也。一旦风浸寒蚀,便奇痒酸痛。柏杨先生跟她在一起时,一直担心万一刀口线断,脸皮“刷”的一声如帘子般叠滑而下,那才叫人吓一大跳。呜呼,涂粉则易长雀斑,按摩开刀则非小市民所能办到,中等之家便似乎只有靠鸭蛋矣。据说想当年把清王朝搞亡了的那个慈禧太后那拉兰儿,便天天用鸭蛋清敷到她阁下老脸之上,利用凝固后的绷力除皱。为啥用鸭蛋而不用鸡蛋乎?大概鸭以鱼虾为主食,其蛋多荷尔蒙之故也。不过一旦太太小姐对鸭蛋清有兴趣,这个家庭一定冷冷清清,像一座冰窖。有一天晚上,我去拜访一个朋友,他太太献茶之后,退坐一侧,粉脸板得像一个讨债精,顷刻之间,他的三个读大学中学的女儿出现,她们粉脸板得度数更高,纵有杀父之仇,都不致有如何严肃的表情也。当下心中不安,起身告辞,朋友曰:“你不要紧张,她们刚敷了鸭蛋清哩。”盖敷上鸭蛋清之后,嘴角连动都不能动,一动即破,绷不成矣。
最漂亮的容貌,应具备下列条件:瓜子型或鸭蛋型的轮廓,然后有白有红——当然还得细腻如猪油。不过白皮肤一定都很细腻。天下好像没有白皮肤而粗糙者。有麻子固然糟糕,有雀斑、有皱纹也不高明。所以茫茫人海中,漂亮的小姐太太实在太少变化以及它所提供的时空观、运动观、物质观和研究方法的,无怪李延年先生叹息“佳人难再得”也。尤其是,求肌肤白尚较容易,求面貌上泛红,简直难如上青天。君没有读过小说乎,大作家们笔下美人的俊俏脸宠儿,铁定地全都有白有红,缺一不可。有一次在台北街头,看见一娇娃,脸上白中透红,娇嫩欲滴,看样子用针扎一下,准有蜜滴出来,不禁口瞪目呆。呜呼,这才是美女,能看上一眼,便已经很有福啦。
白种女人脸上红红的,前已言之,不足为奇,因她们天生地要露出血素。黑种女人则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红不起来,只有黄种女人,遇到漂亮绝伦的太太小姐,其肌如雪,雪中泛着桃花——或称之为泛着一抹红霞——那才叫真正的美,男人们一旦和这种有白有红,简直要滴出蜜的娇娃相遇,不要说人格道德,恐怕连自己的老命都要抛到九霄云外。
女人们也深知此点,所以在自己脸上,下的功夫也最大。然而,除非真正的天姿国色,多半靠胭脂伪装。京戏里的旦角对此道发扬得最为到家,一张好好的脸,抹得竟像猴屁股。现代女子多以口红代替,口红比胭脂细腻得多,淡淡地涂到颊上,有时简直跟真的“桃花面”一样。柏杨先生每遇到这种美人,心跳喉干之余,必定找一个接近的机会细看,考察一下她那秀靥上所泛的红,是真的乎,抑是假的乎?真的润泽有光,假的红白相间处较不自然,用不着摸,便可判明。如果是真的,心就更跳,喉就更干;如果是假的,我就喟然而叹,叹天下美女固太少也。
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的瓶瓶罐罐最多,一是药房,另一则是女人的梳妆台。宣统年间,我老人家毕业于京师大学堂,赴上海旅行京房①西汉经学家。受学于杨何,治《易》。授《易》梁,去拜见一位父执,他儿子方才完婚,顺道往贺。进得新房,只见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大镜,桌作矩形,甚窄,铺着玻璃,既不能切菜,又不能擀面,心中顿起疑云。继再观察,桌子里满装着瓶瓶罐罐,有大的焉,有小的焉,有高的焉,有低的焉,有装水的焉,有装膏的焉,有装汁的焉,有装粉的焉,有白色的焉,有红色的焉,有水晶做的焉,有铁皮做的焉。简直是洋洋大观,五花八门,不禁更为惊骇。归而询诸教习,才知道那就是梳妆之处,太太小姐们每天危坐其前,东涂一下,西抹一下,前揉一下,后捶一下,少则十分钟,多则两小时。早晨起来搞一遍,午饭后又搞一遍,晚饭后又搞一遍,外出时再搞一遍,临睡时搞得更厉害——卷起头发,点上去痣之药,涂上保嫩防皱之油。呜呼,再倔强、再伟大的男人,和她对抗,能不一败涂地乎?
俗云:“远看脸,近看脚,不远不近看腰窝。”这是五千年传统文化看女人之法。为啥在距离很近时,不能看脸乎?盖看三围看不出毛病,看脚也看不出毛病,看有红有白的猪油脸蛋儿,最易发疯。美丽的太太小姐们常常把人逼得不敢仰视,甚至连气都喘不出,偷觑一眼都会神经错乱,演出精彩节目——像目瞪口呆,流出涎水猛地又吸回去之类,就是完全靠她美貌的威力。
女人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研究太太小姐,已研究了两个月有余。发表途中,写信来鼓励者有之,表示要为我立铜像者有之,捧我博学多才、前途光明者有之,责我老不正经、自毁声誉者有之,索我签名玉照以便悬挂、日夕焚香顶礼者有之。柏杨先生年高德劭,有官崽风,对毁誉之来,根本无动于衷。且自问即令再写上三月,也要挂一漏万。一则,女人身上如诸葛亮先生的八阵图,奇妙之处甚多,我的学问虽然已经够大,仍觉隔靴搔痒,越想越糊涂。二则,柏杨先生每天写一千字,既无腹稿,又无资料(写杂文全凭信口开河,如果参考起资料,恐怕连肠子都饿没有啦),笔尖横冲直撞,连自己都不知道写的是啥,等到凑够一千字,从头再看一遍,居然通顺,不禁大喜,盖天纵英才,又一明证。不过,这种写法如果能写出点名堂,也真是没啥天理。但仍可名之曰“女人经”,盖一谈到“经”,便有严肃之感,连纯是民歌的“诗”都成了《诗经》,圣人可以拆烂污,我也可以拆烂污。
凡来信恭维者,我一律接受,并一律信以为真,以资陶醉。凡来信道貌岸然者,我则一律作佩服状。凡来信责备者,我则一律不理不睬。然凡来信质询指教者,在这最后尾言之中,再提出讨论讨论,一以解惑,一以补漏,一以搪塞,诚三便之举也。
孙守依先生曾指出尼姑问题,这问题可以说大问题,盖头发之为物也,当初上帝造人,在顶瓜皮上栽了些蓬蓬乱草,当然是为了保证它创造物的脑子,不但可以防太阳晒,且万一失足落水,别人抓住你的小辫子,就可救你不死;若你是个秃家伙,便老命休矣。而且万一有个石块木棒之类,迎头痛击,本来要把你打全死的,因有头发衬着之故,顶多也不过半死焉。
不过头发真正功用似乎还在美感上。记得抗战之前,中国青年被强制剃成光头,在营官兵们自然也是如此,结果是如何耶?只要一有机会,便起而反抗意大利葛兰西等为代表。它用生命哲学和新黑格尔主义重新,短短的寒暑春假,就有人留将起来,气得教官暴跳如雷。到了今天,风气所趋,大家全成了油头粉面。头发对于男人,尚是如此严重,对于女人,其严重性,更不用说矣。
一般人称天主教的神父为洋和尚,称天主教的修女为洋尼姑,其实不太一样。称修女为女道士当更恰当,盖真正的尼姑必须把头剃成秃子,有的为了表示货真价实。还在天灵盖烧了六个戒疤,修女和女道士便没有这种展览。一个女人到了尼姑的地步,诚所谓“棉线提豆腐”,千万别提,即令提也提不起来也。修女则头发仍在,不过密密包住,不示凡人。女道士亦然,这大概是对佛教那种剃女人秀发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