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太子妃的倒掉-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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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煜一个人在帐中发了一会儿呆。
其实不是他要瞒着谢涟,而是究竟怎么回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记得渡过淮水时长风吹过,苇花飞散。他下意识的回头,忽然就望见了阿狸。
或者说那不是阿狸,而更像是一个鬼魂。
她在半空中悲伤又怀念的凝望着他,像是不知道他能看到她,却又无比希望能再触摸到他。
她像一道流纱般俯身下来,温柔的拥抱他。那一瞬间司马煜几乎就要回抱住他,可是当他伸手时,她便也如流云般消散了。
随即他脑中便有无数的画面一闪而过,浮光掠影,可是司马煜清楚意识到,那都是他在梦中见过的情形。
他感到心神不宁,来与谢涟会合的路上便一直在担忧,阿狸在建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方寸已乱,必须得马上赶回去。越快越好。
而建邺城东宫里,阿狸也终于弄明白左佳思究竟为什么急着离开东宫。
左佳思见着她嫂子了——阿狸就说,那天庾秀身边跟的侍从怎么看上去那么眼熟。
会稽王不但让人给了桂香一包曼陀罗,还让左佳思的嫂子给了她一包“补药”。
左佳思以为是补药,因为她嫂子说的是,“姑娘你要上进。就姑娘这样貌,落在太子妃眼里就是一根刺,横竖容不下你,还不如争一争。先把太子的心握住了,日后再生下个小皇孙来……哟!那咱们家也是皇亲国戚了!”然后就塞给左佳思一包据说能让太子生龙活虎的药。
要说左佳思呆,她在一些事上却敏锐得令人咋舌,比如她嫂子说的喜上眉梢,她眼望着徽音殿,却感到了其中沉重的危机。
会稽王居然能将她嫂子带进宫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她阿兄一家的荣辱性命,都握在人的手里。会稽王是有人质的。只要她在东宫里活一天,就跳不出会稽王的手心,只能做他的棋子。
那包所谓的补药,左佳思回去就当饵料喂了池塘里的鱼。观赏鱼最蠢,你丢片叶子入水,它也要上去喋呷。不片刻就将水上浮沫吃尽了。
第二日,池塘里就浮了一大片死鱼。
左佳思再蠢,到此刻也终于明白那不是什么补药。若她真对太子有企图,把药给他吃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又想提点阿狸小心,又怕牵连到自己兄嫂,五内俱焚,寝食不安,终于病倒了。
阿狸信任她,容可可不信任。眼睛就盯着她呢,见她病得蹊跷,直接潜进她卧室里,把话给逼问出来了。
“那丫头比你还蠢……”容可说,“你们两个就是大蠢遇到了小蠢,我都替你们同情司马煜了。”
——左佳思思来想去,没有两全之法,竟不想活了。她的逻辑路线是这样的:不听会稽王的话,她阿兄死;听会稽王的话,要害阿狸。但她既不想她阿兄出事,又不想阿狸出事,那就只好她自己出事了。
“我死了,阿姊一定会追查的。会稽王八蛋也怀疑不到我兄嫂身上。”左佳思是这么说的。
“你说她蠢不蠢?”容可复述的时候,都几乎要掀桌子了,“明明她滚蛋就能解决的事,非得整出人命来!她死了,你可就是第一嫌疑人,你说她是帮你还是害你。猪一般的队友啊!”
阿狸默默喝茶。
容可笑问:“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高兴,一周目里左佳思果然没有害你。”
阿狸不说话。但不可否认,她心里真的松了一口气,就好像喉咙里卡了很久的鱼刺,终于□了。
容可却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人心是很复杂的。没有谁会为你连命都搭上,却对你一无所求。不过左佳思比较蠢一点,我们就假设她想要的很少。比如说她大概就只想在临死前要你那么一点关怀,结果你居然守着她的时候想的还是司马煜。你说她能不恨吗?”
“喂……”
“还有司马煜,那种情形下的表白,左佳思但凡稍微敏感一点,大概就只会更恨他——也许你理解不了死亡意味着什么,不过你都经历过两次了,多少也有点感觉吧?”
阿狸默然不语。她确实是有些感觉的,对于湮灭的那种极端的无助和恐惧。明明知道会让司马煜更悲恸,还是会怕的忍不住说“抱住我”,就好像有个人抱住你了,就能留下什么牵念似的。
如果这个时候怀疑那牵念的真伪,是真会冷到骨头里去。
“一周目里,左佳思是带着秘密,一无所有死去的,大概死了都不会有人记得她。所以,她留下那么局模棱两可的话……你可以说她是想提醒司马煜追查。但我说,她绝对是因爱生恨了,想在你们俩心口留一道疤。顺便说一句,这么做虽然挺坏的,但我喜欢,这丫头总算像样了一回。”
阿狸:=__=|||
她倏的站起身逃跑,“我去把桂香处置了。”
——现在她已经弄明白了所有事,实在没必要再留这么个隐患在东宫里了。
她处置人事,总算利索了一回。
76十全九美(三)
司马煜又梦到了阿狸。
建邺城少见那么大的飞雪;茫茫一片,几乎要蒙蔽人的视线。
可他还是望见了,阿狸披着猩红色的斗篷立在殿前;黑柔的眼睛望着天空。她伸出手去,像是有花朵在那雪中绽放出来。
宫人从旁提醒,她便回过头来望见了他,她对他微笑,然后就在他的面前,缓缓的倒了下去。
她病了有些日子,这样的天气是不该出来的。
司马煜忙上前去接她,想把她抱回温暖的屋子里。那样她会好受一些。她总是这么反反复复的折腾,太医们早说过;她好好休养。可她却总躺不住,一直一直想看更多的东西。
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她确实憋坏了。司马煜打算等来年春暖,她身子好一些,就带她去昆明湖散散心。
早该带她去了,都说了这么些年。只是这些年故土大片大片的收复,随之而来的征调、户籍、法令、修养诸多杂务都要尽快处置,实在是拨不出好好休息的时间。
上个月慕容隽又死了,朝中筹备着对燕国发动总攻。司马煜打算,这一战若胜了,就迁都回洛阳。纵然不成,也要迁都到北方,以图一统大计。明年春天,也确实是游赏建邺最后的时机了。
他抱住了阿狸,才要说话,声音却忽然哽在了喉咙里。
——阿狸的眼睛茫然的睁大了,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几次都没有找准。
她看不见了。
司马煜忽然就慌乱起来,他忙握住阿狸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觉得浑身冰冷,连声音都被冻住了一般。
“阿尨……不要难过啊,”他听到阿狸叫他的名字,“带我去洛阳看看吧。”她说,仿佛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只想寻一件事好取代了她在司马煜心里的分量,然后就能了不亏欠的离开,“……把我带到洛阳,阿尨,千万别忘了……”
她似乎有所眷恋,又似乎终于了却了一般,安静的在司马煜怀里闭上了眼睛。
“阿狸。”
大雪纷飞着,万籁俱寂。全世界的声音都被吞没了。
“阿狸,阿狸?”
他无声的念着她的名字,长大了嘴,想要嘶吼着哭出来。可是没有声音。他发不出声音。
他只感到令人窒息的沉寂,连呼吸都滞重无声。
司马煜从梦中醒过来,抓住胸口用力的喘息起来。
外间风声呼啸,巨大的月亮悬挂在芦苇地上,星芒稀疏而寒冷,帐外有未冬蛰的秋虫在清冷的鸣叫。司马煜从毯子上翻身起来,身上铠甲未脱,便连穿衣的功夫也省了。
他从帐子里出来,对外间侍卫道:“传令下去,拔营。”
他行进的太快,如今跟在身旁的就只有两个贴身侍卫和谢涟送来的五百亲兵。然而就连这些身强体壮的士兵也有些不堪劳累了,委婉劝说:“两天了,您才睡不到一个时辰……”
司马煜在黎明前赶回建邺。
彼时阿狸正在熟睡,忽然听到外间嘈乱起来。草草的穿上衣服,连妆容都没梳整,便到外间去。
就见司马煜恶鬼一样,铁甲铿然,满眼血丝、满面胡茬的闯进院子里,腰上宝剑还未解去。
先吓了一跳。也不及问他,忙迎上前去扶住他,道:“来人,扶殿下进屋。”
司马煜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阿狸。”他似乎想要笑,然而嘴唇干枯开裂,竟笑不出来,只说,“我就知道都是假的……”
留下不明不白一句话,身上一松懈,便再也撑不住。扑倒在阿狸怀里。
司马煜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像是前一个噩梦的重复,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阿狸躺在他怀里,依旧是憔悴又淡然的模样。她就这司马煜手里的杯子饮了一口水,司马煜下床去端药,她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
她将头埋进他的怀里,轻声道:“阿尨,你上来躺下,抱抱我。”
……
都是假的,司马煜告诉自己,别听她的,她骗你呢。
可是在梦里他还是听她的话,缓缓的将她抱进怀里,“阿狸……”他说,“孩子的事你不要着急,我们两个人过就很好……”
她仿佛微微的叹了口气。
司马煜便更加努力的保证,“以后孩子也不要紧……”他的眼睛里有泪水静静的流淌出来,“我不要了,阿狸,我不要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阿狸?”
可是再不会有人回答他了。
但是这一次的结局,他仿佛早已经预料到了的。所以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试图挣扎一下。他只是俯身轻轻亲了亲阿狸的头发,更用力的把她圈进自己的怀里。
他努力的想要睡过去,想让噩梦终结在这一刻。只要睡一觉就好了,然后阿狸就会捏着他的鼻子,笑着看他醒过来。
可是太医比睡梦更早赶了过来。
一群人拼命的想要把他和阿狸分开来。他像野兽一样狂暴的嘶吼着,命令他们全部滚出去。但每一个人都在说,“太子妃薨了”,逼着他认清现实。他再不想听,那声音还是嘈杂的叠在一起,海浪般涌进了他脑中……
阿狸用筷子沾了水给司马煜润唇。
他回来时的模样太吓人了,阿狸都猜不出前线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他这么狼狈或者说急迫的赶回来
——司马煜要回建邺的事,其实王琰已经写信跟她说了,但司马煜赶得既然比送信的驿兵还要快。阿狸自然无从知晓。
她已经命人去式乾殿前等着,等皇帝一起身就报给他知道。
自己则就在司马煜榻前照料着。因一周目里,司马煜为左佳思赶回来后大病了一场,这一次的情形便让她觉得不安。她也顾不得太多的避讳,已经遣人去传容可和太医一道来诊脉。
司马煜在梦里说着胡话。
阿狸想放下杯盏,抱着他安抚一下,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半盏水全洒在了身上。
司马煜困顿的挣扎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模样。阿狸才想到,这小半年来他梦魇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
一面俯身抱住他,抚摸,亲吻,在他的耳边低声安抚。一面忍不住就焦躁的望了望窗外。
天色黑蓝,月亮已沉下去,离日出却还早。正是最寂静的时候。
洛阳……很奇怪,司马煜这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洛阳,可是他看第一眼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大军驻跸。司马煜登山远眺。树木森列,松柏如云,秋风吹动了木叶。山脉绵延,洛水苍茫,就像两条巨龙在沉睡。北方的风景总是在粗砺里存一份浩大,那旷古的情致是江南山水所少有的。他持剑在山石上坐下,问一旁史官,“这是哪里?”
“回陛下,是邙山。”史官答道,“传说是老子炼丹之地。孝庄皇后也葬在此处。”
司马煜茫然的想了想,依稀记起谢太傅跟他说过。孝庄皇后入葬时化作了七彩霞光,故而此处只埋着她的衣冠。
他一面想着,就随手指了一个山头,道:“朕死之后,就葬在那里吧。”
四面立刻跪了一地朝臣扈从。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枉言生死,确实不吉。
但司马煜没有理会,他只是淡漠着,接着嘱咐,“把……孝嘉皇后的遗骨迁来,与朕合葬。她说想要来看一看洛阳的。”
四面的人更深的把头叩下去。
七彩霞光飞散,宛若一只巨大的凤凰。司马煜立在阿狸的棺椁前,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等那霞光飞散了,他才想起什么一般,发疯似的指着那棺椁,“打开,给朕打开!打开!”
当年是他亲手讲阿狸抱进去的。他守了她一个月,他比谁都更清楚,阿狸是真的不会再醒来了。他记得入葬的时候他划破自己的手腕,在阿狸额心点上记号,“若有来世……等我去寻你。”
无论阿狸变成什么样,他都会记得她。
四面的人慌乱的去寻撬棍,终于在他的面前讲已经钉好的棺椁打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也不完全是空的。她的衣冠还在,是当初司马煜亲手为她穿上的那一身。
他恍惚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再一次见到那七彩凤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