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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钗布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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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大夫急了:要这么简单,他不早下了吗?是药三分毒,尤其猛药,这不有风险嘛!哦,这帮病人家属,指望大夫一把脉,念叨几句,开个药方,包好,绝无变坏的可能性,万一坏了,锁了大夫去见官:“你知道有可能坏了你还给孩子服?!”大夫当得岂不是太悲催了!

不不。于大夫是个很慎重的大夫,他不惜磨破嘴皮子,也要说清楚,若病人只服常规药,面临的处境是怎般如何、如何怎般,若是服险药呢,好处坏处各是怎样分等,势必叫病人家属听懂了、作出决择来。谢六小姐病到这份上本来就是匹死马,若肯搏一搏,拼活转来,那是他药石奏效、妙手回春,若不行呢,那就是病人命该如此,与他无尤了。

方三姨娘拿不定主意,哭哭啼啼去求二太太。二太太顿时头大:你的女儿,要是我说用药吧,用死了,你说是我害了你女儿;要是我说拖着吧,拖死了,你说是我拖死你女儿?讹人也不带这样的!有心要问二老爷讨个主意,二老爷本来就烦这类事,二太太怕去触他霉头,便叫丫头旁敲侧击、撺掇方三姨娘自个去,方三姨娘只磨叽着二太太不放,二太太实在无法了,请大太太来救场。大太太一听,头还要大:你们二房里的小姐,生母大母都不拿主意,叫大房嫂子来担这个干系?这是怎么说的!便去请明珠过来,道:“这得问老太太罢?”

这便是碧玉在找盘子时发生的事。明珠当时到那边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晓得她们一个个都不肯担肩胛,而老太太呢,又最不爱听病痛危死这一类事儿,也不怎么把六孙女儿放在心上,更何况在过节时候,听这报信怎么欢喜得起来?老太太不欢喜,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她只好劝着方三姨娘:“姨奶奶,早两年三少爷偶感风寒,越冶越重,何尝不是病了几个月,您想必记得,也有大夫提及下些狠药的事,老太太回说‘只听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听说病来这么久了,要病去如山倒的。我看悬,且慢慢儿调冶妥当。‘末了还不是调理到入冬才渐渐好了。姨奶奶,您担心六小姐,婢子明白,准给您去回,但您想想,这些年有些乱嚼舌根的说老太太不疼六小姐,那自然听他不得,手心手背原都是疼的,只不过老太太听见哪个后生小辈生病受苦,不免哀叹难受,那却是有的。佳节在即,老太太本就劳神,姨奶奶若还引老太太难受,恐落人口实,伤了姨奶奶孝名。这么着罢!婢子一定找机会替姨奶奶回六小姐的事,总不至令姨奶奶为难!只是姨奶奶自己却须想想,回头老太太还照三少爷那次处置,您心里如何?若是愿意的,照婢子说,竟不用问老太太,您就做得了主,只照往常调理便是了。若觉着那大夫的话有半分可信,还想试一试的,姨奶奶您别怪罪婢子直说,不如在老太太发话前,便允了那大夫!毕竟您是六小姐生身母亲,骨肉连心,六小姐有万一,谁能及您痛切?”

方三姨娘果然被说动,回去自己拿主意去。明珠嘘出口气,也想去看看六小姐,但诸事缠身,委实的走不开。再说,去看了又能怎样呢?她想她对方三姨娘说的一番话,已经是能做的最合适的事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那是她当时的想法。

现在亲身躺在这里,寒天饮冻水,点滴体味,才发觉,不该是这样的!金枝玉叶,身在富贵丛中呵,却受苦如囚徒,怎么合理呢?明明该有什么方法改善的!可明珠那时没有去想。明珠她,也根本同其他人一样伪善罢了。

“是这样的吗?”明珠屈身向里睡着,想,“是你把我拘过来,想用这法子告诉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吗?”

然而谢六小姐是怎生有本事把明珠拘了过来!六小姐自己,又去了哪里?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三章 苓汤沃雪

于大夫对谢六小姐怎么能死而复苏过来,也颇觉茫然。

昨晚天都擦黑了,方三姨娘才来答应他用药,他开了药方叫人熬上,知道今夜是走不了的,定要陪着看病人情况,几个婆子引领他在偏屋憩下了。才过半个更次,六小姐屋里急着来说:小姐胸闷晕厥!他就知道坏了。

按他的计算,六小姐这个邪虚之症嘛,吃了他的药方,理应是腹痛暴下,怎么会胸闷郁结呢?胸闷应该是三阳逆躁、恶血留内,腹痛则出于下焦虚浊、伤乎津液之府,这可全错了!

好在是,他一开始也没把话说得太通俗——要是一开始就说腹泻,这会儿人却痰迷,那谁都能看出是错了。可他前头说的是“恐阴阳相搏,肝脾一时不得调和,气上而不下,积于经络内”,这会儿最多再补两句:“果然五脏受气、血气郁结,以至内热”,这不又绕圆了回来吗?

这就是于大夫最喜欢老祖宗的地方了:祖宗传下来这套理论,正反内外,怎么都能转回来,只要你舌头更圆活,端是立于不败之地啊!

可惜人的身子摆在这儿、草药摆在那儿,这两样东西金风玉露一相逢,该咋的就咋的,是不以大夫舌头为转移的。于大夫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也吃不准六小姐会怎么样。

最优秀的大夫,是冶好病人,还能让病人及家属深切认识到他有多优秀;最蹩脚的大夫,是冶不好病人,还能让病人及其家属深刻认识到他有多蹩脚;至于中流大夫嘛,有时立点功、有时犯点错,即使犯错,重点是犯了错也不能让病家觉着是大夫的错。于大夫时运不济,未臻上流,但至少能力争中流。当下他舌粲莲花,信誓旦旦六小姐的变化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他事先警告过的危险。“只要挺过去,六小姐的身子逐渐能康复如初。”满口价许给人希望,又开了点宁神祛秽的万金油,让给六小姐脑门抹上,然后又回偏屋睡觉了。

那时是三更三点,黄表纸一张张的浸湿,月光静静铺陈杀机。

于大夫忽然梦见一少年,身姿秀颀,唇若含朱、目似点漆,捧着个玉如意,端的画中人,贵气非凡。于大夫正准备见礼,结果下一眨眼儿,这少年就凶神恶煞的咬着牙拿玉如意来打他的头:“你!醒来之后用芩桂莪甘汤,不许再误!否则我取你十年福禄!”

于大夫一惊醒来,头滑下瓷枕,磕在床沿上,鼓起个大包,雪雪呼痛,怪梦忘了大半,只隐隐记得有人要夺他福禄,不由哂笑:福也算了,他一个郎中,哪来的禄?可见做梦什么的,真是胡扯了。

邱妈妈杀猪一样跑来揪他,倚老卖老,竟不避男女之嫌:“大夫!”

“干嘛干嘛?”于大夫一惊,莫非六小姐死了,人家要来打他了么?

“大夫你说得真准,小姐醒了呀!”邱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从此她就可大好了是不?大夫你快来!”

于大夫就披衣而去,听了房里头病人咳嗽声,似乎凶烈,但丹田之气也还足,暂时是死不了了,先一喜,待看邱妈妈捧出来的痰盒子,若是鲜血自然不好,但那是陈血,总算认得出来的,又一喜,斟酌片刻,道:“在下斗胆,再请一请小姐的脉。”

那当儿,乐芸把热水也取回来了,洛月服侍明珠饮了水,和乐芸一起给明珠披了件衣服,放下帷帐,取右手在帐外,卷起一点袖子,手掌与袖子均用锦帕掩得严严实实,单露出一小段手腕,连这段手腕上也遮了层轻纱,

明珠随她们摆布,心下盘算:于大夫看来今夜没有出院子,院墙守门的录了进门的人,及关门时不见人出去,怎不罗唣?凭方姨奶奶压不住,必定是经过二太太了,大太太恐怕也已知情,但见她们既没主动知会明珠碧玉,也就不替她们噜嗦。“这番冷漠!”明珠恨恨的闭一闭眼,忽又生疑,低声问洛月:“方姨……娘,怎么不在?”

好险好险!差点脱口而出“方姨奶奶”来。庶女自出生,以正室太太为母亲,管自己亲娘叫“姨娘”,倒没什么,若叫出“奶奶”,脱露下五门子身段,人家听了岂不骇异!

洛月还没回答,乐芸已道:“姑娘忘了么?姨奶奶已经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小姐有小姐的闺房,姨娘有姨娘的屋子,本不在一起住。但今夜,女儿性命交关,亲娘难道不该守着?明珠不信方三姨娘非要守着,二太太会不答应!

无非是守夜的话,第二天花会上就精神不济、面青眼肿,容颜失色了。无非是二老爷如果今晚正好想起她的话,她不在屋里就落了空。身为姨娘,这两样,哪样都是要紧的。亲生女儿反正有人侍候,何必非娘不可?

明珠替方三姨娘想想,也该回去。只是啊,母女亲情,也不过如此了。母女亲情,敌不过利害计量!明珠躺在六小姐病榻上,只觉得一层层的凉,凉得血液都要冻住。

乐芸唇边滑过一点幸灾乐祸的笑。

她是不想到六小姐屋里来受苦的嘛!谁叫规矩说,小姐屋里至少要有个一等丫头,结果派到她这个一等丫头到这儿来,风光比人家三等丫头都不如,有机会她就要引六小姐伤心伤心,否则怎么出气!

洛月注目乐芸,敢怒而不敢言。

“这就看出六小姐平日怎么驭下的了,”明珠默默的想,“六小姐……”猛一凛,“说什么六小姐?她就是我,我即是她,再把我不当成六小姐,大意漏出先前‘姨奶奶’之类的口误,怎么弥补?明珠明珠,从此你是谢云华,切记切记,不可再误!”

这般拿定主意,于大夫已跟着邱妈妈进来,垂手把脉,云华但觉手腕一暖,

于大夫的手其实也并不算多暖和,凌晨从被窝里被人拉出来,他的手简直是凉的,但谢云华手腕比他更冷,如一段冰雪。

于大夫心就往下沉。

明显的胸盈仰息、五藏不安、谷气衰微、血慢阳脱。人总要点血气才能活着的。谢六小姐再这么冷下去,怕要冷死了!得给她烧把火、活一活血,烧什么呢?于大夫胡思乱想,暖腹当然莫过于阿胶、福参,或者利害点,黄麻叶……

他脑门上磕着床沿的地方,又剧烈的抽痛了一下,像有人拿砖头揍他。一个词儿忽然蹦了出来:芩桂莪甘汤!

茯苓、桂枝、三棱、莪术、甘草,太普通、太平和了,不符合于大夫一贯以来的作风,但阵阵抽痛的脑壳,又容不得他多想。他提笔写下那张烂熟于心的药方,想想那抹指尖上的冰凉,还是不放心的添上一昧仙桃草。

像当初下苦楝柴胡一样,于大夫心是好的。他真心指望仙桃草能救活谢六小姐。

可是……他为什么听见空中传来隐隐一声哀鸣?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四章 繁花至暮

“这样就好了吗?”邱妈妈盯着药方上淋漓墨迹,不放心的追问于大夫。

呃……照于大夫的意思,其实能艾炙一下是更好。但未出阁的千金娇躯呢!撩起衣服给他烫艾?于大夫提都不敢提,只把药方交给邱妈妈。

邱妈妈千恩万谢的,又送于大夫出去了,这次只送到门边,让其他婆子接着护送,她自己紧抓着药方转回身来,对洛月道:“我照这个方子去取药,你把药铫子先烧上。”

洛月掀起帷帐,应了一声,乐芸在旁边瞥那方子,眉心一皱,指三棱、仙桃草那两昧:“这个,平常都没用过,府里的药房恐怕没存。”

云华可不也想到了这点!顿时就想骂“误人性命”。

须知谢府书香缙绅,规矩何其之大。男女眷分开居住,爷们那边院子或许还松动些,女眷的内院,门禁森严,大夫要过夜,二太太点了头、几个婆子陪在偏屋,还可以。半夜要走动,哪怕为了六小姐取药,除非惊动管事媳妇,否则腰门就过不去。还幸是六小姐一直病着,行出例来了,只要凭邱妈妈这张脸,任什么钟点,从六小姐院子到药房,一路都可走得。这药房也只限府中的药房,想出去抓药是万万不能。府里这药房备家人不时之需,只储了寻常得用的成药、外头不便现买的人参等贵重药材、以及府里人说明了要备的物色,至于其余药材,中医可入药的何至千万余种,怎备得过来?六小姐平常吃的药,也不过照方子多配些,或留在自己屋里备用、或一起吩咐给茶房慢慢熬制去。于大夫那帖狠药,因不是第一次说起,明珠为人周到,先叫药房把方上各昧药材都备了,以防六小姐真有个紧急,上头作主让大夫搏一搏时,外头采买来不及。

可于大夫再要写新的温补化瘀方子,任明珠那样周全的人,也不是神仙,猜不着几千万种药里他要取哪一种,怎能备好?势必要出府去抓无疑了。

要出府,就得先去问二太太,二太太为人,必定先道声“怎么好!府里可是嫂子当家,我须越不过嫂子去。”拉大太太来一同糟心。大太太说不定还要扯上老太太,非等天大明,抓药的出不得府去!这怎不误人性命?

乐芸眉毛竖了起来,骂道:“这庸医!他怎么不事先想好要哪几昧药,好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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