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集-第1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金陵有樵者,号云溪,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姓字。凡遇有人问其姓名来历者,则两手掩面,泣而对曰:“予故宋逋民也。”哀动路人,竟日不食。人以此怜之,固不忍苦问。朝则入山采薪,卖于市;暮则宿于洪济寺之僧厨,虽隆冬盛暑,不轰者二十余年,未尝与人相接。是后人情颇熟,或遇懦人君子,稍相应答。有居人平以道者,其先亦宋之宦族也,乐贤好善,每见云溪如礼尊执,终始不怠,缘此颇相契合。或邀之饮食,亦不违其意,然终不言其姓字。以道欲试其诗,故自作诗试之,以求其和。云溪微笑,不书于纸,以手画地而答之,随书以手灭之,不令以道抄录。数年之间,仅得一首,曰:
梦入鹓行拜紫宸,觉来思梦泣孤臣。
半生家国空余我,满目山河已属人。
无地可容王蠋死,有薇堪济伯夷贫。
伶仃苟活缘何事,要了濙濙一点真。
一日,入蒋山采薪,时直深冬,远涉空谷,穷历荒幽。忽尔风吼空林,云凝四野。一时青嶂如银,顷刻乾坤变异,冷结千山,寒生万壑。轻笼林麓高低,陡失村居;浓积溪桥远近,都迷鸟道。况云溪鹑衣沾湿,手足僵结,寒颏抖擞,不能移步。欲归而不能,欲止而无处。遥望涧边密林之中似有村舍者,遂勉强以进。至则果人家也,垒石为垣,编荆作户,茅屋数重,恍如仙境。其户紧闭,牢不可开。欲排之则无力,欲叩之则恐见嗔。犹疑想算,屹立雪中久之,有胜寒苦,只得叩唤。有人问曰:“谁耶?”云溪答曰:“予樵也。为风雪所窘,敢乞开门一救。”其人曰:“故知为樵者,然名谁欤?”云溪叹曰:“吾其当死耶?”遂忍寒而去。主人极出笑而相邀,不及。命二童扶挽而至,则主人深衣幅巾,曳鸠藤之杖,着赤凫之舄,笑而迎谓曰:“老夫与君颇旧,稍以一言相戏,而子之刚介与前无异耶?”
云溪久视,则不识,频问,则不答,但大笑而已。遂导云溪以入。越重门,度峻宇,达后阁,又少东而有小轩三楹。其中锦帐、绣帏、毡帘、毹褥,所设榻几、屏炉,皆极珍贵。彩绚夺目,金碧交映。于中设几筵一席,盘□罍爵,肴核不能辨识。一老据首席而坐,见云溪至,离席傍立。云溪自疑,如此深山有此人物,是必仙也,皆降礼叩拜。其老人同深衣者,亦皆酬答如仪。其老色妆而严,神爽而谅,对人而若无所睹,人言而若无所闻。云溪畏仰,若自无容。有童子数十,各执供具,森列两楹。深衣者令人置榻于席末,令云溪坐于次。辞谢不获,只得乘命而坐。少间酒行,深衣者侍首席之老如奉尊执,所谈虽亦古今兴废,礼乐典章,然非经书子史所载者。未及成醉,而野服者遽然而起,深衣邀留再三,终莫肯止,凌雪冒风,飘然而去。
已而风雪愈大,天色渐暮,深衣者留云溪与其对榻而寝。云溪拱而告曰:“贫民过蒙延款,礼遇实优,而又留对寝,垂爱尤甚。但不知尊丈族讳是某,虚叨恩惠也。”深衣者笑曰:“君尚忍死远名,予何独易道哉?”云溪赫然。不敢复问。
良久,深衣者喟然叹曰:“予亦宋人也。早慕功名,志投科目,经执周易,意在显亲扬名,为国之用。因易理玄微,不得深究,数易师俦,终不得其奥。忽闻此山有此仙师,得希夷之旨,求寻则不得见,欲不求则不能舍,遂于此筑室,独居九年。感师方得面授玄奥。师因谓予曰:‘易道故宜学,而仕进之志不必兴也。此去一纪之后,宋祚告终,江南厄运方始。’予因受师之教,弃妻子,脱尘网,五迁其庐,入此深僻人迹不到者,二十寒暑矣。不谓子今偶来,亦素有缘者也。予之师,即适间饮酒之老。”云溪曰:“贫民素以术数为诬诞之说,今闻尊旨,端似有凭耶。”
深衣者曰:“非也。夫世之奸人狂士,鼓诈惑愚,妄称图纬,假设妖符。或谓代汉者当途高,或称牛继马后,而乃号为术数者也。予师所谓宋诈之终者,乃推类较宜,配常探理之道也。大而天地之循环,小则一身之荣悴,皆可推而得也。”
云溪曰:“且如我太祖皇帝,陈桥兵变,日光磨荡,平除僭乱,尊母遗教。传及长君,仁武绝古,何乃德昭横夭,廷美不终?而太宗终负慈母之盟,何黑白之相远也?且如真宗之宽仁,仁宗之柔克,英宗之淳正,至若神宗之始恭终惑,哲宗之治衰乱集,徽钦之北狩,高宗之孱懦,甘仇忍耻,奔缩窃安,屈膝海隅,畏忠乐佞,致使八陵陆沉,神器迁播。又如孝、光、宁、理,不过循依故辙,甘分江南国主,祖宗恢烈茫然矣。度皇而下,事不可为。呜呼!今日又何日耶?”
深衣者曰:“予之初也,亦如子之疑忿,一追思而悲不自胜。后蒙吾师开论,始得释然。”云溪惊曰:“何谓也?”深衣者曰:“吾师曰:‘夫谓陈桥兵变者,谓非一人之谋,乃众情之变也。民听天听,民顺天顺也。’此乃当时执笔之官,籍名掩实之纪也,且太祖继五代之余,自唐而晋,又汉而至周,篡窃相乘。或骄兵劫治,或悍将邀功,累兴累灭,故事相寻,其间不过大同小异而已。设使李处耘无通复之言,匡义赵普惧为灭族之事,其变亦未必然也,及金虏临汴之时,惑和议而忘战守,逐忠义而沮勤王,国丧而不难,众观而不忿,又似众情之变,此天道之当然也。殊不知其中如李处耘、赵普之徒,复有几辈也欤?”
云溪曰:“太祖法尧禅舜,不与其子而与其弟,仁圣可知也。而德昭横夭,德芳继没,终无反辟之期,天道安在?”深衣曰:“周世宗任太祖以股肱,寄太祖以邦家,托太祖以遗孤,而太祖夺而取之,其道又何如也?”云溪曰:“此故如此。然赵普者受太祖殊常之遇,而反启夺宗之心,其太宗者,背金匮之盟,违慈母之命,不思太祖割爱之义,惑普邪言,反享九世天位者,何也?”
深衣曰:“杜太后之教,乃平素太宗浸润之言,事必成于奸普。既鉴主少之失,以德昭为幼,以太宗为贤,使法周公,岂不美欤!且陈桥兵变之时,实普同匡义鼓扇诸将,乃成变事,惟太祖一人不知耳。二人之私契,已见于斯也。是后国有长君之言,岂容再误之说?不待论而可知也。”
云溪曰:“如此,则太宗是而太祖非欤?”深衣曰:“呵呵!徽钦北府狩,高宗乏嗣,尚不偿妆之怨欤?南渡数君,竟归太祖之裔。”云溪又曰:“曩者汴京失守,二帝将行,金人以孤军久处重地,回顾无援,未见有一人一旅忿然而资其事者,使彼援甲雍容,徐出我境,如蹈无人之地。议者以为奸臣佐主,忠义掣肘,以致人心解阻之谓也。至若诏以两河降虏,而太原终了不伏,而太原与汴京之人,又何黑白也?”
深衣曰:“若以人情封疆论之,不为无谓。夫汴京者,夺孤之地,故兴废理同。太原者,乃吊民所得也,故恩义所以相当也。以仁而取金陵,而金陵终为边□;以欺诈得荆湖,吕文焕以欺诈而叛失,吴越以恩礼奉献,终安于吴越;此皆天理之当然,气数之对待,人事之反复也。”
云溪曰:“闻公之言,似近释氏轮回报应之意也。”深衣笑曰:“且如草木,春荣者则夏枯,秋芳者则冬悴。寒极而暑,暑极而寒,昼而夜,夜而昼,岂非天道之自然?凡气理之反复,恩怨相当;善恶之类聚,皆天理好还之道。昭如日星,信如金石,密不容发,万无一舛之定理也。”云溪于是手舞足蹈,降榻拜伏,曰:“闻公高论,疑者决而塞者通也。”又论有宋累代之臣,曰某而忠,某而介,某而节,某而义,某而奸,某而佞,某而贪,某而秽,嘈嘈琐琐,经夜亡寝。
已而烛尽香消,宿雾敛而残星落,东方明矣。云溪叩谢深衣者而归。奔跳嚎歌,如得至珍,如登仙镜,终日含笑默坐,人皆不知其所以。
又数年,无疾而终。将终,方以所遇之奇论告诸以道,以道笔而录之。后为好事所传耳。
闲评清会录
有生姓闲氏,名评,无何乡诗酒社人。其为人也,形如沌混而不能歌舞,性如木石而颇解语言,无昼夜之分,无寒暑之易,不知趋利避害,不知敬善畏恶。不骄不谄,不迂不避,愚而通,俗而端,拙而谨,痴而详。不以富贵为荣,不以贫贱为辱,仰天俯地以享其大,处众伍物以乐其同。执常无疑,将顺无异,心无所向,志无所期,无忧喜之见,无得失之虑。虽曰读书,未尝以书为资;虽曰习文,未尝以文为辞。但知饥而食,渴而饮,困而眠,闲而适。以诗为功,以酒为乐。怡怡乎似有所得,洋洋焉似有所遂,人莫能详夫然者。
一日,与诸友会饮,偶谈及鬼神之事。一友曰:“予尝见人家信向师巫,请神画案,作诸非礼,甚是无益。但其中预知先亡名姓,死生来历,疾病祸福,每每有验,更不可晓。”一友曰:“予亦见人家有怪,投砖击瓦,移物搬财,迷惑男女,为害太甚。其称神鬼,又莫之可考。”又曰:“且如扶鸾降笔,断事决疑,长篇短句,咸动时俗。至有小儿能计前生之事,大人谈再活之因。又或有见形说话者,或有啸于梁隐于壁者,伤化败俗,傅会远近,法不能禁。其间诞妄,不知果皆实欤?虚欤?在理端谓何如欤?吾侪忝为圣门之徒,亦尝读书穷理,其于格物之学,岂可不致知乎?”或评之曰:“俗习之妄也。”或曰:“邪人之术也。”或曰:“妖也,怪也。”又曰:“神鬼昭彰,胡可诬也!”众口喧较,各出己意,纷纷琐琐,终无定论。
独评瞑然闭目,端坐不语。众友怪而问这,亦微笑而不答。及会散归家,读书窗下。读已,默思日间所谈,及夜分烛至,忿然挥笔而作诗曰:
造化原来本自然,因人灵悟究根源。
机神积习为常事,秘幻惊闻作异传。
身在化中还觅化,心当天职更求天。
世间万物皆含妙,眼底诸形各抱玄。
神鬼良能潜体用,屈伸消息隐推迁。
阴阳著像垂经纬,圣哲遗心在简编。
久失秽途通扰扰,不亡义礼仅绵绵。
成仁学业真堪痛,败俗遗风实可怜。
草率四民甘鄙俗,昏盲千古混愚贤。
琢靡自恨难超达,习染谁能为洗蠲。
巧设淫祠求感应,妄崇非鬼致精虔。
修心淡似秋云薄,破俗工如铁石坚。
格物致知当自励,随邪悖理是谁愆。
才疏学浅知求少,见惑闻疑视听偏。
自把昭明甘秽塞,却将疑畏自拘牵。
佛灯光像明山寺,鬼火妖磷出野田。
通语现形言祸福,耗财击瓦更投砖。
称神称鬼乘时见,欺女欺男遇夜缠。
老者未终先见怪,幼童才语说生前。
病中恍惚神相祐,死后分明鬼放还。
反复是非恣妄诞,支离言语纵狂颠。
一言偶合人心惑,半事相符众口宣。
义者伤心仁者叹,懦夫敬信匹夫□。
清浑不遂贤人志,成败翻归术士权。
左道荒唐无不至,邪风狂鼓任滋延。
书符咒水拘精爽,祷圣扶鸾致降仙。
解使返魂谈往事,能挥箕笔写长篇。
灶前灰迹看亡故,纸上圆光见祖先。
土地灶神点米碗,家亲外祟问香烟。
呼爷唤母形图案,击鼓摇刀挂纸钱。
可法遗经空万卷,难除宿敝已千年。
异同类叱炎凉别,真伪何殊黑白悬。
矫俗欲期遵古治,移风空想废宵眠。
尘劳本自常多缺,人事由来故不全。
独对短檠窗下坐,为思疑理自评焉。
吟诗既毕,抚几大笑。诵之数过,自赏自叹。既乃呼童,汤酒以为自贺。
方斟酌间,忽有一人自灯下踊起,衣冠整肃,状类儒流,眉目疏秀,伟然一丈夫,向评揖而笑曰:“适间公之佳作,自谓鬼董狐之遗笔也,以仆观之,不过排众口之鄙言,示己见之避论。仆是以有所未安也,故不即幽明之隔,人鬼之分,冒理而奉辨也。夫元气之在天地也,周际充满,混沦无朕;万物之居气中也,通贯互涵,IJ不离。人之呼吸常与气通,一息不调则病,呼吸不续则死,如鱼之不可去水也。何谓鬼神?阴阳之功用也。何谓阴阳?一气之动静也。人与天地万物共此一气,实无大小之差,己彼之别。内外互含,巨细该贯,理具气从,感通应达。是以人心所在谓之理、理之所在接乎气。理著气积,神鬼昭矣。其间邪正之差,又在人心之趋向。趋向之是非,又在学与不学尔。学也,烛识真恪,心正意诚,德合元气,祀神则享,祭鬼则格。不学也,主见不明,心疑意惑,恐畏交至,妖邪怪诞由斯而致。公不能力学致知,教人以正理,而乃唱瞽言以责世愚,此仆所以为公惜也。”
评闻之,喜不自胜,降榻揖之上座,曰:“感君不吝,论及天地一元之本,气理通贯之源,鬼神功用之妙,人神感格之实,愚智邪正之分,精切无遗矣。但其间所谓人心所在、理之所在者,故知理者气之率,则先儒所谓‘有是理则有是气’之言,端不诬矣。若以我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