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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兄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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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棺材里?”

李兰平静和骄傲地说:“我丈夫。”

“你丈夫是谁?”

“宋凡平,刘镇中学的老师。”

“他怎么死的?”

“被人活活打死的。”

“为什么?”

“他是地主。”

李兰说到宋凡平是地主时,李光头和宋钢哆嗦了一下,前面的老地主吓得不敢抹眼泪了,她却是响亮地说了出来。游行队伍里的革命群众站住了脚,他们惊诧这个瘦小的女人竟然敢这样说话,那个戴红袖章的男人对李兰说:

“你丈夫是地主,你就是地主婆?”

李兰坚定地点点头:“是。”

那个男人回头对游行的革命群众说:“看到了吗?如此嚣张……”

他说完转回身来,挥手给了李兰一巴掌,李兰的头甩了一下,她的嘴角流出了鲜血,可她骄傲地笑了,继续昂首看着他。那个戴红袖章的人又给了她一巴掌,她的头又甩了一下,她仍然骄傲地笑着,仍然昂首看着他,她说:

“打够了吗?”

李兰的话让他怔了一下,他看看李兰,又看看游行的人群,满脸的奇怪表情。李兰对他说:

“你要是打够了,我就要走了。”

“他妈的……”戴红袖章的男人破口骂道,他挥手给了李兰两个耳光,让李兰的头左右甩了两下,然后他说:“滚吧……”

李兰嘴角流着鲜血,微笑地拉起李光头和宋钢的手,向前走去。大街上的革命群众惊讶地看着她,她微笑地走着,微笑地告诉他们:

“今天是我丈夫下葬的日子。”

说完这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候李光头和宋钢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前面的老地主也在哭,他的身体抖个不停。李兰训斥李光头和宋钢:

“不要哭。”

她响亮地说:“不要在别人面前哭。”

两个孩子用手捂住了嘴巴,他们止住了哭声,可是止不住眼泪。李兰禁止他们哭,她自己仍然泪流满面,她微笑地流着眼泪向前走去。

他们走出了南门,走过了一座嘎吱嘎吱响着的木桥以后,听到了知了的鸣叫,他们知道已经走上了乡间的泥路。这时候是中午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升起了缕缕炊烟,夏天的田野里空空荡荡,仿佛天空下面只有他们四个人,还有躺在棺材里的宋凡平。宋凡平的老父亲终于发出了他的哭声,他弯着腰像一头耕地的老牛那样拉着他死去的儿子,浑身颤抖地往前走着,他的哭声也在颤抖。他的哭声引爆了宋钢和李光头的哭声,宋钢和李光头从他们的指缝里响亮地哭了出来,他们虽然双手捂住了嘴巴,可是哭声从鼻子里一阵阵地喷发出来,他们伸手去捏住鼻子,哭声又从嘴巴脱颖而出,两个孩子害怕地抬起头来,偷偷看一眼李兰,李兰对他们说:

“哭吧。”

说完后李兰的哭声首先响起,这是李光头和宋钢第一次听到她尖利凄楚的哭声,她尽情地哭着,仿佛要把自己全部的声音同时哭出来。宋钢松开了手,嘴里的哭声哇哇地出来了,李光头也跟着自由地哭起来。他们四个人放声大哭地向前走,现在他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他们已经走在乡间的路上了。田野是那么的广阔,天空是那么的高远,他们一起哭着,他们是一家人。李兰像是在看着天空似的,仰起了自己的脸放声痛哭;宋凡平的老父亲弯腰低头地哭,仿佛要把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种到地里去;李光头和宋钢的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甩到了宋凡平的棺材上。他们痛快响亮地哭着,他们的哭声像是在一阵阵地爆炸声,惊得路边树上的麻雀纷纷飞起,像是溅起的水花那样飞走了。

他们哭着走了很久,后来宋凡平的老父亲哭得实在走不动了,他放下了板车,跪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腰都哭疼了,哭得不能动了。他们站住了脚,直到哭声渐渐平息下来。李兰擦干了眼泪,说她来拉板车,宋凡平的老父亲不答应,他说儿子的最后一程让他来送。

后来的路上他们不再哭泣,他们无声地走着,只有板车在嘎吱地响着。他们走进了宋凡平出生的村庄,几个衣着破烂的亲戚等在村口,他们已经挖好了坟墓,拄着铁锹站在那里。 

宋凡平就埋葬在村口的一棵榆树下。当宋凡平的棺材放进土坑,几个亲戚将泥土盖上去时,他的老父亲跪在旁边一颗一颗往外捡着石子,李兰也跪了下去,一起往外捡石子。随着土坑被填满,坟墓隆起来,他们两个人捡石子的身体也慢慢抬了起来。

然后他们来到了宋凡平父亲的茅屋,里面摆着一张床和一个破旧的衣柜,还有一张吃饭的破桌子,几个穷亲戚坐在桌前吃饭,李光头和宋钢也吃起了这顿咸菜白饭。宋凡平的老父亲坐在墙角的矮凳上,低头抹着眼泪,他一口饭都没吃。李兰也是一口没吃,她打开了那个破旧衣柜,把宋钢旅行袋里的衣服拿出来叠好放进去,李光头看着她把那袋大白兔奶糖也放进了衣柜。放完衣服以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站在了衣柜旁呆呆地看着两个孩子。

这是一个无声的下午,那几个吃完饭的穷亲戚走了以后,他们四个人在茅屋里还是无声无息。李光头看到了屋外的树木和池塘,看到了麻雀在树上跳跃,看到了燕子从屋檐里飞出去,宋钢也看到了。两个孩子很想出去看看,可是他们不敢,只能坐在板凳上,偷偷看着悲戚中的李兰和宋凡平的老父亲。后来李兰说话了,她说该回去了,要在天黑前赶回城里。宋凡平的老父亲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那个破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罐,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抓出了一把炒熟的蚕豆塞进了李光头的裤袋。

他们又来到了村口,宋凡平隆起的坟墓上多了几片树叶,李兰走过去捡起树叶扔在一旁,李兰没有哭泣,两个孩子听到她低头对着坟墓说:

“等孩子长大了,我就来陪你。”

李兰转身走到宋钢身前,蹲下来摸了摸宋钢的脸,宋钢也伸手摸了摸李兰的脸,李兰一把抱住了宋钢,忍不住哭起来,李兰对宋钢说:

“儿子,你要好好照顾爷爷,爷爷年纪大了,他要你留在身边……儿子,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

宋钢不知道李兰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点点头后,又抬起头看看李光头。李兰抱着宋钢哭了一阵,然后擦着眼泪站起来,她看看宋凡平的老父亲,嘴巴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她转身拉起了李光头的手。

李兰拉着李光头走上了乡间的泥路,她没有回头,她的步伐沉重的像是两条拖把在地上拖过去。这时候李光头仍然不知道要和宋钢分开了,他的手被李兰拉着,身体侧着去看宋钢,心想他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宋钢的爷爷拉着宋钢的手,宋钢站在他父亲的坟前,疑惑不解地看着李光头和李兰慢慢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了?李兰拉着李光头越走越远时,宋钢抬头看到爷爷正在向李光头和李兰挥手道别,他也犹豫地抬起了手,他的手在肩膀的地方挥动着。李光头被李兰拉着走去时一直扭头看着宋钢,看到远处的宋钢向他挥手,他的手也抬到肩膀的地方挥动了。

第二十二章

李光头从此独自一人,那些日子李兰早出晚归,她所在的丝厂已经停产闹革命了,宋凡平留给她一个地主婆的身份,她每天都要去工厂接受批斗。李光头没有了宋钢,也就没有了伙伴,他整日游荡在大街小巷,像是河面上漂浮的树叶那样无聊,也像是街道上被风吹动的纸屑那样可怜巴巴。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自己在走来走去,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渴了就去拧开某个水笼头,饿了就回家吃几口冷饭剩菜。

李光头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让街上戴高帽子挂大木牌的人越来越多,点心店的苏妈也被揪出来批斗了,说她是妓女。她没有丈夫,却有一个女儿,所以她是妓女。有一天李光头远远看见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站在街角的长凳上,他从来没有见过红头发的人,好奇地跑了过去,才看清楚她的头发是被血染红的,她胸前挂着木牌低头站在长凳上,她的女儿,一个比李光头大几岁,名叫苏妹的女孩站在旁边,举着手拉着她的衣角。李光头一直走到苏妈的下面,抬头去看她低垂的脸,认出来她就是点心店的老板娘。

苏妈的身旁还有一条长凳,上面低头站着的是长头发孙伟的父亲,这个曾经和宋凡平大打出手,曾经戴着红袖章在仓库门前神气活现的人,现在也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大木牌。孙伟的爷爷解放前在我们刘镇开过一家米店,又在战乱里倒闭关门,随着文化大革命越来越广泛深入,孙伟的父亲也被挖出来成了资本家,他胸前的木牌比地主宋凡平挂过的那块还要大。

长头发的孙伟也和李光头一样孤零零了,他的父亲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大木牌成了阶级敌人,他的两个伙伴赵胜利和刘成功立刻和他分道扬镳。孙伟不再练习扫荡腿了,在大街上练习扫荡腿的只有赵胜利和刘成功两个身影了。赵胜利和刘成功每次看见李光头就会不怀好意地笑,李光头知道他们还想着要扫荡他,所以他看见他们就逃之夭夭,来不及逃跑时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摆出一付小无赖的嘴脸说:

“我已经在地上啦。”

赵胜利和刘成功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只能踢他一脚,骂他一声:“这臭小子……”

他们以前是叫他“小子”,现在叫他“臭小子”了。李光头经常看见长头发的孙伟,他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在街上走来走去,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斜靠在桥栏上,没有人叫他的名字,没有人拍他的肩膀,就是赵胜利和刘成功看见他时也像是不认识了。只有李光头还像从前那样,见了他不是逃跑就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也像从前那样叫李光头“小子”,没在前面加个“臭”字。

李光头后来厌倦逃跑了,每次都逃跑得气喘吁吁,逃跑得肺里往外冒臭气,他心想还不如一屁股坐在地上,舒舒服服地还能看看街上的风景。李光头此后见了长头发的孙伟就像是抢座位似的往地上一坐,摇头晃脑地对孙伟说:

“我已经在地上啦,你最多也就是踢我一脚。”

长头发孙伟嘿嘿地笑,伸脚碰碰李光头的屁股,对他说:“喂,小子,为什么看见我就坐下?”

李光头狡猾地说:“怕你的扫荡腿。”

长头发孙伟还是嘿嘿地笑,他说:“起来吧,小子,我不扫荡你了。”

李光头摇着头说:“等你走开了,我再起来。”

“他妈的。”他说,“我肯定不扫荡你了,起来吧。”

李光头不相信他的话,李光头说:“我现在坐着很舒服。”

“他妈的。”他骂了一声后走去了,走去时还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诗词,“问苍茫大地呀,谁主沉浮呢?”

这两个同样孤零零的人经常在大街上相遇,李光头不是远远躲开孙伟,就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孙伟每次看见了都是嘿嘿地笑,李光头一直警惕着孙伟的两条腿,不让它们偷袭自己。直到有一天的中午,李光头放松了警惕,那时候城里很多人家的水笼头都上了锁,李光头口渴难忍地到处寻找,找到第八个水笼头时才没有上锁,他拧开后喝了一肚子的水,又用凉水冲洗了冒着热汗的脑袋。当他刚刚关上水笼头,后面上来一个人又拧开了,哗啦哗啦地喝了好一阵子,嘴巴咬着水笼头像是咬着一截甘蔗似的,他歪着脑袋翘着屁股,一边喝水一边还在放屁。李光头咯咯地笑,他喝完水直起身体对李光头说:

“喂,小子,笑什么?”

李光头看清楚了他是长头发孙伟,当时的李光头忘了坐到地上,他咯咯笑个不停,对孙伟说:

“你放屁的声音像是在打呼噜。”

孙伟嘿嘿地笑着,将水笼头拧小了,不断地用手指接一点水,整理起自己的长头发。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问李光头:

“那个小子呢?”

李光头知道他是在问宋钢,他说:“那个小子回乡下去了。”

孙伟点点头关掉了水笼头,甩了甩他的长发向李光头挥一下手,要他跟着一起走。李光头跟着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他的扫荡腿,李光头赶紧坐到了地上。孙伟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李光头没有跟上,回头时看到李光头已经坐在地上了,他奇怪地问:

“喂,小子,干什么?”

李光头指指他的两条腿说:“你有扫荡腿。”

他哈哈大笑,他说:“我要是想扫荡你,刚才就扫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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