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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台静农文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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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有点怅惘,但是当时若果喝的是花雕或白干一类的酒,则这一点怅惘也不会有的
了。

说起乡土风的酒,想到在四川白沙时曾经喝过的一种叫作杂酒的,这酒是将高
梁等原料装在瓦罐里,用纸密封,再涂上石灰,待其发酵成酒。宴会时,酒罐置席
旁茶几上,罐下设微火,罐中植一笔管粗的竹筒,客更次离席走三五步,俯下身子,
就竹筒吸饮,时时注以白开水,水浸罐底,即变成酒,故竹筒必伸入罐底。据说这
种酒是民间专待新姑爷用的,二十七年秋我初到白沙时,还看见酒店里一罐一罐堆
着,─—却不知其为酒,后来我喝到这酒时,市上早已不见有卖的了,想这以后即
使是新姑爷也喝不着了。

杂酒的味儿,并不在苦老酒之下,而杂酒且富有原始味。一则它没有颜色可以
辨别,再则大家共吸一竹筒,不若分饮为佳;─—如某夫人所说,有次她刚吸上来,
忽又落下去,因想别人也免不了如此,从此她再不愿喝杂酒了。据白沙友人说,杂
酒并非当地土酿,而是苗人传来的,大概是的。李宗(fang)的《黔记》云:“咂
酒一名重阳酒,以九日贮米于瓮而成,他日味劣,以草塞瓶头,临饮注水平口,以
通节小竹插草内吸之,视水容若干征饮量,苗人富者以多酿此为胜”;是杂酒之名,
当系咂酒之误,而重阳酒一名尤为可喜,以易引人联想,九月天气,风高气爽,正
好喝酒,不关昔人风雅也。又陆次云峒(xi)  纤志去:“咂酒—名约藤酒,以米
杂草子为之,以火酿成,不刍不酢,以藤吸取,多有以鼻饮者,谓由鼻入喉,更有
异趣”。此又名约藤酒者,以藤吸引之故,似没有别的意思。

据上面所引,所谓杂酒者,无疑义的是苗人的土酿了,却又不然。星槎胜览卷
一《占城国》云:“鱼不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不为美酒,以米拌药丸和入瓮中,封
固如法,收藏日久,其糟生蛆为佳酝。他日开封用长节竹干三四尺者,插入糟瓮中,
或团坐五人,量人入水多寡,轮次吸竹,引酒入口,吸尽再入水,若无味则止,有
味留封再用”。星槎胜览作者费信,明永乐七年随郑和王景宏下西洋者,据云到占
城时。正是当年十二月,胜览所记,应是实录。占城在今之安南,亦称占婆,马氏 
Georges Mespero 的占婆史,考证占城史事甚详。独于占城的酿酒法,不甚了了。
仅据宋史诸蕃志云:“不知酝酿之法,止饮椰子酒”,此外引新旧唐志云:“槟榔
汁为酒”云云,马氏且加按语云:“今日越南本岛居民,未闻有以槟榔酿酒之事”,
这样看来,马氏为占婆史时,似未参考胜览也。本来考订史事,谈何容易。即如现
在我们想知道一种土酒的来源,就不免生出纠葛来,—时不能断定它的来源,只能
说它是西南半开化民族一种普通的酿酒法,而且在五百年前就有了。

一九四七年十月

 


 伤逝

  
今年四月二日是大千居士逝世三周年祭,虽然三年了,而昔日言谈,依稀还在
目前。当他最后一次入医院的前几天的下午,我去摩耶精舍,门者告诉我他在楼上,
我就直接上了楼,他看见我,非常高兴,放下笔来,我即刻阻止他说:“不要起身,
我看你作画。”随着我就在画案前坐下。

案上有十来幅都只画了一半,等待“加工”,眼前是一小幅石榴,枝叶果实,
或点或染,竟费了一小时的时间才完成。

第二张画什么呢?有一幅未完成的梅花,我说就是这一幅罢,我看你如何下笔,
也好学呢。他笑了笑说:“你的梅花好啊。”

其实我学写梅,是早年的事,不过以此消磨时光而已,近些年来已不再有兴趣
了。但每当他的生日,不论好坏,总画一小幅送他,这不是不自量,而是借此表达
一点心意,他也欣然。最后的一次生日,画了一幅繁枝,求简不得,只有多打圈圈
了。他说:“这是冬心啊。”他总是这样鼓励我。

话又说回来了,这天整个下午没有其他客人,他将那幅梅花完成后也就停下来
了。相对谈天,直到下楼晚饭。平常吃饭,是不招待酒的,今天意外,不特要八嫂
拿白兰地给我喝,并且还要八嫂调制的果子酒,他也要喝,他甚赞美那果子酒好吃,
于是我同他对饮了一杯。当时显得十分高兴,作画的疲劳也没有了,不觉的话也多
起来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他毕竟老了,看他作画的情形,便令人伤感。犹忆一九四
八年大概在春夏之交,我陪他去北沟故宫博物院,博物院的同人对这位大师来临,
皆大欢喜,庄慕陵兄更加高兴与忙碌。而大千看画的神速,也使我吃惊,每一幅作
品刚一解开,随即卷起,只一过目而已,事后我问他何以如此之快,他说这些名迹,
原是熟悉的,这次来看,如同访问老友一样。当然也有在我心目中某一幅某些地方
有些模糊了,再来证实一下。

晚饭后,他对故宫朋友说,每人送一幅画。当场挥洒,不到子夜,一气画了近
二十幅,虽皆是小幅,而不暇构思,着墨成趣,且边运笔边说话,时又杂以诙谐,
当时的豪情,已非今日所能想象。所幸他兴致好并不颓唐,今晚看我吃酒,他也要
吃酒,犹是少年人的心情,没想到这样不同寻常的兴致,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晚餐。
数日后,我去医院,仅能在加护病房见了一面,虽然一息尚存,相对已成隔世,生
命便是这样的无情。

摩耶精舍与庄慕陵兄的洞天山堂,相距不过一华里,若没有小山坡及树木遮掩,
两家的屋顶都可以看见的。慕陵初闻大千要卜居于外双溪,异常高兴,多年友好,
难得结邻,如陶公与素心友“乐与数晨夕”,也是晚年快事。大千住进了摩耶精舍,
慕陵送给大干一尊大石,不是案头清供,而是放在庭园里的,好像是“反经石”之
类,重有两百来斤呢。

可悲的,他们两人相聚时间并不多,因为慕陵精神开始衰惫,终至一病不起。
他们最后的相晤,还是在荣民医院里,大千原是常出入于医院的,慕陵却一去不返
了。

我去外双溪时,若是先到慕陵家,那一定在摩耶精舍晚饭。若是由摩耶精舍到
洞天山堂,慕陵一定要我留下同他吃酒。其实酒甚不利他的病体,而且他也不能饮
了,可是饭桌前还得放一杯掺了白开水的酒,他这杯淡酒,也不是为了我,却因结
习难除,表示一点酒人的倔强,听他家人说,日常吃饭就是这样的。

后来病情加重,已不能起床,我到楼上卧房看他时,他还要若侠夫人下楼拿杯
酒来,有时若侠夫人不在,他要我下楼自己找酒。我们平常都没有饭前酒的习惯,
而慕陵要我这样的,或许以为他既没有精神谈话,让我一人枯坐着,不如喝杯酒。
当我一杯在手,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间,却也没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
当无可奈何之时,感情会一时麻木的。
 


 红灯

 
王五躬着腰站在水井沿上,吃力地在那里拔水,头上汗珠几乎落到水井里,披
在光脊上的蓝布手巾,已经一块一块地湿了。

吴二姑娘拎着菜筐同小水桶,远远地赶到,站在王五的一边,等着王五拔水的
竹竿。

“你站在水涡里,不怕湿了凤头鞋么?”王五一面在拔第二桶水,一面故意地
向吴二姑娘调笑。

“砍头的——”

“怎么?大清早晨,出口就伤人!”王五虽然是这样地说,却是笑眯眯地看着
吴二姑娘。“好罢,我来帮你拔一桶,莫等累了绣花手。”

“我自己能以,不要你献好!”虽是这样拒绝,却不由地将小水桶递给王五了。

“嗳哟嗳哟干妹子”李发担了一副空水桶,远远一看见了这里的一男一女,先
是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叫起巧来。

这时候吴二姑娘正蹲在清石板上洗菜;王五拿了扁担,预备担了就走,虽然两
只黑眼珠依旧是向着吴二姑娘迷惑地看着。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老五!”李发先招呼了王五。

“今天来得早,太阳晒着屁股了!”

不是的,今天大清早晨汪家大表婶子找我借钱,她说她昨夜梦见了她的儿子得
银,血着身子,也没有穿衣裳,忽然来到她的床面前,老是站着不动。她哭着说,
他是冤枉,想黏几件衣服烧给他,要问我借几百钱。我真对不起她,我现在手里一
个钱也没有,下月的水钱还没有到月。……“

“得银不是在栅门外卖饺子么?怎么死了,又有什么冤枉呢?”吴二姑娘惊异
地问。她菜已洗完,袖子高高地捲着,露出红嫩的手膊,站在小水桶一旁,听得出
神。凤头鞋是同小划船一般地向上翘着。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了么?亏了二姑娘你!”

李发故意惊讶地答应她,两眼钉在她红嫩的手膊上。

“你晓得,他是干了这个买卖,将头混掉了!”王五连连地接着说,伸出一个
拳头,几乎碰了二姑娘的鼻梁;这拳头,是表示得银曾经捶了人家的大门。

“哦,没想到得银不好好的,作了这事!”她说了,同时收拾了菜筐,拎了小
水桶,大摆大摇地走了,王五贪馋的一对目光送着她。

“唉,真没想到得银这样的老实人,居然改了行。要不是碰见了那一位,我想
他年纪青青的决不会!”



“那一位是谁!”王五茫然地问。

“怎么,那一位你也不知道了,不是他么?——三千七!”

“哦,他我是知道的。”王五恍然地说。“他能打少林拳,他能够在黑夜里跑
到三十里外的人家去捶门,或是跳进八九尺高的圩墙,奸了人家的女人。

“你看,得银这孩子有这大本领么?这年头真不容易混!”

“他妈的,反正巧粮食吃不得。要想使巧钱,吃巧粮食,就要紧防着颈脖子分
家!”

“可怜他娘守一辈子穷寡,为了他一个,那知道只开花不结果!”李发叹息地
说。

“世上有这些惨事的。不过我问你,他在那里碰见了三千七?”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一天早晨,得银到河沙滩去买劈柴,顶头就碰见了那
一位,他两个便亲热地打了招呼,因为他两个从前住在一块认识的。好像,当时三
千七约他到了沙滩西岸的柳林里去,在那里说了几个时辰的话。说些什么,谁也不
知道;还有好话吗?自然是劝他下水!……”

“什么劝他下水,不过叫他的二斤半,好像三个钱分两下,一是一,二是二罢
了。”王五有些慨然了。

“唉,老五,到哪里讲天理?我越想大表婶越替她可怜,她没有做过亏心事,
又守了一辈子穷寡!”

拔水的人渐渐地多了,他俩于是匆忙地担了水走了。

得银的娘梦见了她的儿子以后,夜间就打算给他黏几件衣裳,但是想来想去,
在那里弄钱买纸呢?最后,便想到李家二表嫂的儿子李发,他人还实在,总可借一
点,等到秋来新棉花下世,可以纺线卖钱还他。

鸡叫一遍的时候,老人便起床了,这时东方是鱼白色。

她是静等着天亮,好到李发那里去。老人悽惨地坐在小房里想着。钱借到手时,
除了买二斤钱纸外,要买半刀金银箔,给他叠些金锭银锭;再给他黏一套蓝衣,一
套白衣。但他生前也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穿过大褂,当他十二三岁在过新年的时
候,总是羡慕人家穿长衣,那时总是敷衍着说,大了再穿罢,现在他是终于没有穿
过长衫死了。在他死后,应该给他黏一件大褂,一件马褂。

天是亮了,太阳在东方放了红彩,老人于是带了希望的心往李发那里去了。但
是不久,老人便颓唐地从那里回来了,她的一切的希望现在都破碎了!不经不由地,
老人又默想到了她的一生。

当得银的父亲断气的时候,双眼是可怕地睁着,她跪在他的面前说,“放心啊,
孩子有我!”于是不多时双眼便闭了,这时得银才三岁。二十年来,为了这孤苦零
丁的孩子,人们所不能受的欺负,她竟忍受了;人们所不堪的,她竟挣扎的度过了;
终没想到,竟得了这样的报应!一切都不说,将来有什么话可以对他的父亲呢?老
人的心愈纷乱,于是又想着他的得银。

那一天到河沙滩去买劈柴,回来很迟,劈柴并没买着。

问他为什么,他说遇见了三千七,此时她还骂他:生就不是好东西,同这一流
人交接。但他只是匆匆地将饺担子挑走了,她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当晚得银没有将
饺担子挑回,他说是放在张三的更蓬里,平常有时也是这样,所以她也没有理会。
但是在吃饭时,他已不似平日般的活泼了,只吃了一碗饭,轻微地叹了两口气走了。
她这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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