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文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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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这里面浏览浏览,找找你要买的书。不过,他们的书,是不会像摊上那么
贱卖的。一部绝版的“新文学史料”,你得化五毛钱才能买到,一部《海滨故人》
或是《天鹅》,也只能给你打个四折。在这些地方,你还有一点要注意,如果有一
本书名字对你很生疏,著作人的名字很熟习,你不要放过它。这一类的书,大概是
别有道理的。外面标着郭沫若著的《文学评论》(是印成的),里面会是一本另一
个人作的《新兴文学概论》;外面是黄炎植的《文学杰作选》,里面会是一部张若
英的《现代文学读本》;外面是蒋光慈的什么《女性的日记》,里面会是一册绝不
是蒋光慈著的恋爱小说;外面是一个很腐朽的名字,里面会是一部要你“雪夜闭门”
读的书。至于那些脱落了封面的,你一样的要一本一本的翻,也许那里面就有你求
之不得的典籍。离开这家书铺,沿店铺向右转进去,在这凹子里,又有一家叫做粹
宝斋的店。这书店设立的不久,书也不多,有的是很少的木版旧籍,和辛亥革命初
期的一些文献。木板旧籍中,也有一两部明版,但都是容易购求的;比较惹我注意
的,只是一部古山房版的《两当轩诗钞》,然而,在数年前我早已购得了,且是棉
料纸的。总之,这粹宝斋你得到要想买到新文学的文献,或者社会科学书,是很难
以如愿的。看过这家书店,你可以重行过桥了,过桥向右折,是一个长阔的走廊,
里面有一个卖杂书的“书摊”,出了“廊”,仍就回到了梦月斋的所在。到这时,
护龙桥的书市,算你逛完了,但是,此行你究竟买到几册书呢?
跟着潮水一般的游客,你去逛逛城隍庙吧。各种各样的店铺,形形色色的人群,
你不妨顺便的考察一番。随着他们走进城隍庙的边门,先看看最后一进的城隍娘娘
的卧室,两廊用布画像代塑佛的二殿,香烟迷漫佛像高大的正殿,虔诚进香的信男
信女,看中国妇女如何敬神的外国绅士,充满了“海味”的和尚,在这里认识认识
封建势力,是如何仍旧的在支配着中国的民众,想一想我们还得走过怎样艰苦的路
程,才能走向我们的理想。然后,你可以走将出来,转到殿外的右手,翻一翻城隍
庙唯一的把杂志书籍当报纸卖的“书摊”。这“书摊”,历史也是很长的了,是一
个曲尺的形式的板架,上面堆着很多的中外杂志和书。我再劝你耐下性子,不要走
马看花似的,在这里好好的翻一翻。而且在你翻的时候,你可以旁若无人的把看过
的堆作一堆,要买的放在一起,马马虎虎的把检剩的堆子摊匀一下。卖书的是一个
很和气的人,无论你怎么翻,怎么检,他都没有话说,只是在旁边的茶桌上和几个
朋友谈天说地,直到你喊“卖书的”,他才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在还价上,你也是
绝对的自由,他要拾个铜子,你还他一个,也没有愠意,只是说太少。讲定了价,
等到你付钱,发现缺少几个,他也没有什么,还会很客气的向你说,“你带去看好
了,钱不够有什么关系,下次给我吧。”他有如此的慷慨。这里的书价是很贱,一
本刚出版的三四毛钱的杂志,十个铜子就可以买了来,有时还有些手抄本,东西典
籍之类。最使我不能忘的,是我曾经在这里买到一部《黄爱庞人铨的遗集》。
城隍庙的书市并不这样就完。再通过迎着正殿戏台上的图书馆的下面,从右手
的门走出去,你还会看到两个“门板书摊”。这类书摊上所卖的书,和普通门板摊
上的一样,石印的小说,《无锡景》,《时新小调》,《十二月花名》之类。如果
你也注意到这一方面的出版物,你很可以在这里买几本新出的小书,看看这一类大
众读物的新的倾向,从这些读物内去学习创作大众读物的经验,去决定怎样开拓这
一方面的文艺新路。本来,在城隍庙正门外,靠小东门一头,还有一家旧书铺,这
里面有更丰富的新旧典籍,“一二八”以后,生意萧条,支持不下,现在是改迁到
老西门,另外经营教科书的生意了。如果时间还早,你有兴致,当然可以再到西门
去看看那一带的旧书铺;但是我怕你办不到,经过二十几处的翻检,你的精神—定
是很倦乏的了……
关窗哲学
诗人卜郎宁过去了。但他的许多含有进步意义的诗歌,对当时诗坛所供献了的
巨大的力,是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他本身的恋爱经过,就是一首诗,正等于他在
叙事诗《青春》篇里所说的一样。为幸福而战斗,为自由而战斗,这是他的哲学的
基点,就是从他的私生活上,也是可以取到实证的。
看过了表演他和伊利沙白婚史的《闺怨》,诸君大概不会忘记那关窗主义的老
人,伊利沙白的父亲吧?这是一个典型的旧人,一个关窗主义者,他企图用关窗来
隔绝他的孩子们与社会的关系。他也曾用上帝作最后的制裁他的孩子们的武器。从
他的世界观里看去,这是对的,是虔诚的为他子女们祝福的行动。
然而结果怎样呢?由于诗人卜郎宁无限热力的袭击,伊利沙白是违反他父亲的
意旨,在深夜,不顾一切的走向了卜郎宁。而曾经在父亲威胁下对上帝起誓的伊利
沙白的妹妹,也终于因伊利沙白行动的激动,坚绝的宣言“我将恋爱”了。老人虽
然并不能了解自己关窗哲学的错误,但因为生命的需要,伊利沙白姊妹是突破了旧
的藩篱了。和旧的战斗,这是卜郎宁诗歌所教育我们的,也是卜郎宁的生活所启示
我们的。
一个世纪的长时期是过去了。关窗哲学是继续的存在着,虽说这哲学的内容也
有不少改变。家庭里有关窗主义存在,大而至于文化、社会,一样的有关窗主义者
存在。我们从《闺怨》获得的,不应该是一种史实,不应该是一个罗曼史,或者甚
至是婚姻上的反封建。我们应该学取从这恋爱史中所显示的:
“我们需要在生命中一切应有的自由!”
说隐逸
所谓隐逸,在本质上,就是对于人世的逃避。不满意于社会的现状,无力突破,
又不能忍受,其结果,当然只有逃世一途。这一类的人,在乱世是特别的多,而逃
的方法,也有各种各样的形式,而大部分是并不到山里去。拿现在说,有如在寒斋
吃苦茶的苦雨翁,双凤凰砖斋的斋主,以及这一类的人,都可以说是依附于这种倾
向。
逃向隐逸,究竟有没有出路呢?“阉里吃茶”,“斋中弄砖”,究竟能不能消
灭心头的愤闷呢?事实上都是不可能的。有飞机在山林里乱掷炸弹的现代不必说,
就用古事来证明吧。明季朝纲不振,天下方倒悬危迫,是所谓“执政诸大臣有杞桧
之奸,林甫嵩之之(mao)嫉”,“伪士满朝,腐儒误国”(袁宏道:《顾升伯太史
别序》)的时代,这时很多的人认为“时事至此,尚安忍复言”,而作“终老于莫
厘缥渺之间”的想念。然而,事实上是办不到的,只是一种空想而已。宏道书云:
“近日燕中谈学者绝少,弟以此益闲。尘车粪马,弟既不爱追逐,则随一行雅客,
莳花种竹,赋诗听曲,评古董真赝,论山水佳恶,亦自快活度日。但每日一见邸报,
必令人愤发裂眦。时事如此,将何底止?因念山中殊乐,不见此光景也。然世有陶
唐,方有巢许,万一世界抗扰,山中人岂得高枕,此亦静退者之忧也”(见钟伯敬
编四十卷《袁中郎集》。)纵有短期闲静之乐,一旦飞机哄到山林,打破隐逸空气,
又将如何了呢?而况究竟并不能闭起眼睛,要目击耳闻许多“愤发裂眦”之事。照
这样的看起来,过去的袁中郎,似乎还比今日的斋主居士积极一些。
在萧士玮的全集的尺牍里,看到了几句会心的话,─—是会心的哭而不是会心
的笑─—说是“四方蹙蹙,日甚一日,蹙蹙犹可,日蹙且日缩,视此未缩,曾余几
何?”(《答曾二濂》)当时的事实,和今日颇有些相象。“曾余几何?”东三省
既如黄鹤之一去不返,华北又岌岌可危,做隐士,逃避,究竟能逃避到哪里去呢?
三百年前中郎能理会到的问题,难道三百年后的博士们竟不懂得么?只有以反攻来
替代防御啊!
吃茶文学论
吃茶是一件“雅事”,但这雅事的持权者,是属于“山人”“名士”者流。所
以往古以来,谈论这件事最起劲。而又可考的,多属此辈。若夫乡曲小子,贩夫走
卒,即使在疲乏之余,也要跑进小茶馆去喝点茶,那只是休息与解渴,说不上“品”,
也说不上“雅”的。至于采茶人,根本上就谈不上有好茶可喝,能以留下一些“茶
末”“茶梗”,来供自己和亲邻们享受,已经不是茶区里的“凡人”了。
然而山人名士,不仅要吃好茶还要写吃茶的诗,很精致的刻“吃茶文学”的集
子。陆羽《茶经》以店,我们有的是讲吃茶的书。曾经看到一部明刻的《茶集》收
了唐以后的吃茶的文与诗,书前还刻了唐伯虎的两页《煮泉图》,以及当时许多文
坛名人的题词。吃茶还需要好的泉水,从这《煮泉图》的题名上,也就可以想到。
因此,当的讲究吃茶的名士,遥远地雇了专船去惠山运泉,是时见于典籍,虽然丘
长孺为这件事,使“品菜”的人曾经狼狈过一回,闹了—点把江水当名泉的笑话。
钟伯敬写过一首《采雨诗》,有小序云:“雨连日夕,忽忽无春,采之瀹(mi
ng),色香可夺惠泉。其法用白布,方五六尺,系其四角,而石压其中央,以收四
至之水,而置瓮中庭受之。避溜者,恶其不洁也。终夕缌缌焉,虑水之不至,则亦
不复知有雨之苦矣。以欣代厌,亦居心转境之一道也。”在无可奈何之中,居然给
他想出这样的方法,采雨以代名泉,为吃茶,其用心之苦,是可以概见了;张宗子
坐在闵名子家,不吃他的名茶不去,而只耗去一天,又算得什么呢?
还有,所以然爱吃茶,是好有一比的。爱茶的理由,是和“爱佳人”一样。享
乐自己,也是装点自己。记得西门庆爱上了桂姐,第—次在她家请客的时候,应伯
爵看西门那样的色情狂,在上茶的时候,曾经用首《朝天子》调儿的《茶调》开他
玩笑。那词道:“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渣,但煮着颜色大。
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她。原来一篓儿千金
价。”拿茶比佳人,正说明了他们对于两者认识的一致性,虽说其间也相当的有不
同的地方。
话虽如此,吃茶究竟也有先决的条件,就是生活安定。张大复是—个最会吃茶
的人了,在他的全集里笔谈里,若果把讲吃茶的文章独立起来,也可以印成一本书。
比他研究吃茶更深刻的,也许是没有吧。可是,当他正在研究吃茶的时候,妻子也
竟要来麻烦他,说厨已无米,使他不得不放下吃茶的大事,去找买米煮饭的钱,而
发一顿感叹。
从城隍庙冷摊上买回的—册日本的残本《近世从语》,里面写得是更有趣了。
说是:“山僧嗜茶,有樵夫过焉,僧辄茶之。樵夫曰:‘茶有何德,而师嗜之甚也?’
僧曰:‘饮茶有三益,消食一也,除睡二也,寡欲三也’。樵夫曰:‘师所谓三益
者,皆非小人之利也。夫小人樵苏以给食,豆粥藜羹,仅以充腹,若嗜消食之物,
是未免饥也。明而动,晦而休,晏眠熟寐,彻明不觉。虽南面王之乐莫尚之也。欲
嗜除睡之物,是未免劳苦也。小人有妻,能与小人共贫窭者,以有同寝之乐也,若
嗜寡欲之物,是令妻不能安贫也。夫如此,则三者皆非小人之利也,敢辞。”可见,
吃茶也并不是人人能享到的“清福”,除掉那些高官大爵,山人名士的一类。
新文人中,谈吃茶,写吃茶文学的,也不乏人。最先有死在“风不知向那一方
面吹”的诗人徐志摩等,后有做吃茶文学运动,办吃茶杂志的孙福熙等,不过,徐
诗人“吃茶论”已经成了他全集的佚稿,孙画家的杂志,也似乎好久不曾继续了,
留下最好的一群,大概是只有“且到寒斋吃苦茶”的苦茶庵主周作人的一个系统。
周作人从《雨天的书》时代(一九二五年)开始作“吃茶”到《看云集》出版(一
九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