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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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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一句话就打起来。伤的大概不轻。你自去看去。”

“人在哪里呢?”

“还不是在老地方,他自己的房里。对不起,不陪了,我要换衣服洗身了。”

林子冲看着孙舞阳走了进去,伸一个懒腰;他觉得孙舞阳的态度可疑:为什么要那样匆忙地逃走?大概自始至终的“打的故事”,都是她编造出来哄骗自己的。他再走进去找孙舞阳,看见她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叫着也不肯开。

林子冲回到县党部时,又知道孙舞阳并没哄他。李克的伤,非得十天不能复原。林子冲很惋惜他的劝阻没被采用,以至于此,可是那受伤的人儿摇着头说:

“打也是好的。这使得大多数民众更能看清楚胡国光是何等样的人。而且动手打的只是最少数。我看见许多人是帮助我维护我的。不然,也许竟送了性命了。”

“没等你说一句话,他们就打么?你到底不曾解释!”

“好像我只说了诸位同志四个字,就打起来。虽然我的嘴没有对他们解释,但是我的伤,便是最有力的解释。”

李克的话也许是有理的,然而事实上他的挨打竟是反动阴谋的一串连环上的第一环。林子冲曾在县党部中提议要改组店员工会,并查明行凶诸人,加以惩办,但陈中等恐怕激起反响,愈增纠纷,只把一纸申斥令敷衍了事。这天下午,县城里忽然到了十几个灰军服,斜皮带,情形极狼狈的少年,过了一夜,就匆匆上省去了。立刻从县前街的清风阁里散出许多极可怕的消息。据有名的消息家陆慕游的综合的报告,便是:有一支反对省政府的军队①从上游顺流而下,三四天内就要到县;那时,省里派来的什么什么,一定要捉住了枪毙的——

①“反对省政府的军队”,亦即指反革命的夏斗寅的部队。——作者原注。

许多人精密计算,此时县城里只有一个负伤的李克正是省里派来的。

可是另有一说,就大大不同了。这是刚从城外五星桥来的一位测字先生的报告;他睁圆了眼睛,冷冷地说:

“哼!该杀的人多着呢!剪发女子是要杀的,穿过蓝衣服黄衣服的人也要杀,拿过梭标的更其要杀!名字登过工会农会的册子的,自然也要杀!我亲眼见过来。杀,杀!江水要变成血!这就叫做青天白日满地红!”

测字先生的话,在第二天一早就变成了小小的纸条,不知什么时候,被不知什么人贴在大街小巷。中间还有较大的方纸,满写着“尔等……及早……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一类的话。中午,同样的小方纸,又变成了传单,公然在市上散发了。全城空气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来越紧张。

傍晚,在紧急会议之后,县工会和农会命令纠察队出勤,紧要街道放步哨,并请公安局协助拘拿发传单和小纸条的流氓。大局似乎稳定些了。

李克知道了这些情形,特请方罗兰、陈中去谈话。“城中混乱的原因,”李克说,“大概有两个。胡国光派和土豪劣绅新近联合,自然要有点举动,此其一;上游军事行动的流言,增加了土豪劣绅的势焰,此其二。目下人民团体已经着手镇压反动派的活动,县党部也应该有点切实的工作。”

听了这话,方罗兰沉吟着;陈中先答道:

“县党部无拳无勇,可怎么办呢?”

“明天我们要开临时会讨论办法。”方罗兰也说了。

“开会也要开。最紧要的是党部要有坚决的手腕,要居于主动的地位,用纠察队和农军的力量来镇压反动派。明天开会,有几件事要办:一是立即拘捕匿伏城中的土豪劣绅及嫌疑犯,二是取缔流氓地痞,三是要求县长把警备队交给党部指挥——现在警备队成为县长一人的卫队是很不对的。”

李克说完了,眼睛看着方、陈二位的脸上。两位暂时默然无言。

“拘捕城中的反动派,怕不容易罢?他们脸上又没有字写着。”

方罗兰终于迟疑地吐露了怀疑的意见。

“县长不肯交出警备队,却怎么办?”

陈中也忙着接上来说。

“检举起来,自然有人来报告。”李克先回答了方罗兰,他又转脸看着陈中说,“县长没有理由不让警备队来镇压反动派。万一他坚持不肯,可以直接对警备队宣传,使他们觉悟。

再不行时,老实把这一百人缴械。”

方、陈二人似乎都失色了。他们料来李克一定是创口发炎,未免神志不清,觉得再谈下去,还有更惊人的奇谈;于是他们相视以目,连说“明天开会就是”,又劝李克不必焦虑,静养病体,便退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会是开了,李克的意见也提出来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说话。哑场了可五分钟,做主席的方罗兰才勉强说:

“三条办法,理由都很充足,只是如何执行,不能不详细讨论。事关全局,县党部同人不便全权处决;鄙意不如召集各团体联席会,请县长也出席,详细讨论办法。各位意见怎样?”

列席的各位正待举手赞成,忽然一个女子面红气喘地跑进来。她的米色麻纱衫子的方领已经被撕碎,露出半个肩头。

她的第一句话是:

“流氓打妇女协会了!”

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所有的嘴都惊叫起来。

方罗兰还算镇静,拿右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急汗,一面说:

“舞阳,坐下了慢慢的说。”

“我刚起身,在房里写一封信,忽然外边有人大嚷起来,又听得玻璃打破了,我跑出房去想看一看,就听得男子的怪声大喊打倒公妻,夹着还有女人的哭喊声。我知道不妙,赶快走边门,哪知门外已经有人把守,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他拦住我……衣领也被他撕碎,到底被我挣脱,逃了出来。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

孙舞阳一面喘着气,一面杂乱地说。她的雪白的小臂上也有几块红痕,想来是脱险时被扭拧所致。

“穷竟有多少流氓?”

“穿什么衣服?拿家伙么?”

“妇女协会的人都逃走了么?”

“听得女子哭喊救命么?”

惊魂略定的先生们抢先追问着。但是孙舞阳摇着头,把手按住了心口,再也没有话了。

于是有人主张派个人去调查,有人说要打个电话去问问。

孙舞阳一面揉着心窝,一面着急道:

“赶快请公安局派警察去镇压呀!再说废话,妇女协会要被流氓糟蹋完了!”

这句话才提醒了大家:妇女协会大概还被流氓占领着。打过了电话,人们又坐着纷纷议论,悬猜流氓们有否对于女子施行强暴,问孙舞阳怎么居然脱险,拦住她的流氓是如何一个面目;把今天来的正事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但此时,电话铃又尖厉地响起来。彭刚以为一定是公安局来回话,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接听,可是只“哦,哦”了两声,立即脸色全青了,摔下电话筒,抖着声音叫道:

“流氓来打我们了!”

“什么!公安局来的电话么?你听错了罢?”

方罗兰还算镇静似的问,可是大粒的汗珠早已不听命地从额上钻出来。

“不是公安局。……县农协关照。……要我们防备。”

彭刚的嘴唇抖得厉害。

这时,党部里的勤务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后面跟着同样惊惶的号房。勤务兵说,他在街上看见一股强盗,拖着几个赤条条的女人,大嚷大骂游行,还高喊:“打县党部去!”号房并没看见什么,他是首先接到勤务兵带来的恶消息,所以也直望里边跑。

这还能错么?勤务兵看见的。而且,听呀,呼啸的声音正像风暴似的隐隐地来了。犹有余惊的孙舞阳的一双美目也不免呆钝钝了。满屋子是惊惶的脸孔,嘴失了效用。林子冲似乎还有胆,他喝着勤务兵和号房快去关闭大门,又拉过孙舞阳说道:

“你打电话给警备队的副队长,叫他派兵来。”

呐喊的声音,更加近了,夹着锣声;还有更近些的野狗的狂怒的吠声。陈中苦着脸向四下里瞧,似乎想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彭刚已经把上衣脱了,拿些墨水搽在脸上。方罗兰用两个手背轮替着很忙乱地擦额上的急汗,反复自语道:

“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

突然,野狗的吠声停止了;轰然一声叫喊,似乎就在墙外,把房里各位的心都震麻了。号房使着脚尖跑进来,张皇地然而轻声地说:

“来了,来了;打着大门了。怎么办呢?”

果然擂鼓似的打门声也听得了。那勤务兵飞也似的跑进来。似乎流氓们已经攻进了大门。喊杀的声音震得窗上的玻璃片也隐隐作响。房内的老地板也格格地颤动起来;这是因为几位先生的大腿不客气地先在那里抖索了。

“警备队立刻就来!再支持五分钟——十分钟,就好了!”

孙舞阳又出现在大家面前,急口地说。大家才记起她原是去打电话请救兵的。“警备队”三字提了一下神,人们又有些活气了。方罗兰对勤务兵和号房喝道:

“跑进来做什么!快去堵住门!”

“把桌子椅子都堵在门上!”林子冲追着说。

“只要五分钟!来呀!搬桌子去堵住门!”

彭刚忽然振作起来,一双手拉住了会议室的长桌子就拖。一两个人出手帮着扛。大门外,凶厉的单调的喊杀声,也变成了混乱的叫骂和扑打!长桌子刚刚抬出了会议室,号房又跑进来了,还是轻声地说:

“不怕了!纠察队来了!正在大门外打呢。”

大家勉强松了口气。刚把长桌子拖到大门口,而且堵好的时候,忽然,砰,砰!尖脆的枪声从沸腾的闹声里跳出来。接着是打闹的声音渐远渐弱。警备队也来了,流氓们大概已经逃走了。

半点钟后,什么都明白了:大约有三十多人的一股流氓,带着斧头,木棍,铁尺,在袭击了妇女协会后,从冷街上抄过来攻打县党部;流氓们在妇女协会里捉了三个剪发女子——一个女仆和两个撞来的会员,在路上捉了五六个童子团,沿途鞭打,被纠察队打散,并且被捉住了四五个。

这一个暴动,当然是土豪劣绅主动策划的,和胡国光有关系也是无疑的,因为被捉的流氓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人们认识他就是胡国光的儿子胡炳。他直认行凶不讳,并且说,在妇女协会边门口,强奸了一个美貌女子。

“哼!明后天大军到来,剪发女子都要奸死,党部里人都要枪毙。今天算是老子倒楣。明天就有你们的。”

这个小流氓很胆大地嚷着,走进了公安局的拘留所。

当天下午,近郊的农民进来一千多,会合城里的店员工人,又开了群众大会,把店员工会的林不平拘捕了,因为他有胡国光派的嫌疑,又要求立即枪毙上午捉住的流氓。但县党部毫无表示,也没有人到大会里演说。当时林子冲曾对方罗兰说:

“土豪劣绅何等凶暴!在妇协被捉的三个剪发女子,不但被轮奸,还被他们剥光了衣服,用铁丝穿乳房,从妇协直拖到县党部前,才用木棍捣进阴户弄死的。那些尸身,你都亲眼看见。不枪毙那五六个流氓,还得了么?党部应该赞助人民的主张,向公安局力争。”

然而方罗兰只有苦着脸摇头,他心里异常地扰乱。三具血淋淋的裸体女尸,从他的眼角里漂浮出来,横陈在面前;怨恨的突出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等待他的回答。他打了个寒噤,闭了眼。立刻流氓们的喊杀声又充满了两耳。同时有一个低微的然而坚强的声音也在他心头发响:

——正月来的账,要打总的算一算呢!你们剥夺了别人的生存,掀动了人间的仇恨,现在正是自食其报呀!你们逼得人家走投无路,不得不下死劲来反抗你们,你忘记了困兽犹斗么?你们把土豪劣绅四个字造成了无数新的敌人;你们赶走了旧式的土豪,却代以新式的插革命旗的地痞;你们要自由,结果仍得了专制。所谓更严厉的镇压,即使成功,亦不过你自己造成了你所不能驾驭的另一方面的专制。告诉你罢,要宽大,要中和!惟有宽大中和,才能消弭那可怕的仇杀。现在枪毙了五六个人,中什么用呢?这反是引到更厉害的仇杀的桥梁呢!

方罗兰惘然叹了口气,压住了心底下的微语,再睁开眼,看见林子冲的两颗小眼珠还是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忽然这两颗眼珠动了,黑的往上浮,白的往下沉,变成了上黑下白的两个怪形的小圆体;呵!这分明是两颗头,这宛然就是血淋淋女尸颈上的两颗剪发的头!“剪发女子都要奸死”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了。他咬紧了牙齿,唇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个苦笑来。

突然一闪,两个面形退避了;依然是黑白分明的两个小圆东西。但是又动了,黑的和白的匆忙地来去,终于成为全白和全黑的,像两粒围棋子。无数的箭头似的东西,从围棋子里飞出来,各自分区地堆集在方罗兰面前,宛如两座对峙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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