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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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宜生吗?”吴柱国惊叹道。
“贾宜生也申请了的,所以他过世,我特别难过,觉得对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项奖金,能到美国去,也许就不会病死了。他过世,我到处奔走替他去筹治丧费及抚恤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厉害。我写信给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个人,只送了一千块台市来——”
“唉,唉。”吴柱国连声叹道。
“可是柱国,”余教授愀然望着吴柱国,“我自己实在也很需要那笔奖金。雅馨去世的时候,我的两个儿子都很小,雅馨临终要我答应,一定抚养他们成人,给他们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儿子出国学工程,没有申请到奖学金,我替他筹了一笔钱,数目相当可观,我还了好几年都还不清。所以我那时想,要是我得到那笔奖金,在国外省用一点,就可以偿清我的债务了。没想到——”余教授耸一耸肩膀,干笑了两声。吴柱国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默然了。过了片刻,他才强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个叫人怀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声,飒飒娑娑,愈来愈大了,寒气不住的从门隙窗缝里钻了进来,一阵大门开阖的声音,一个青年男人从玄关走了上来。青年的身材颀长,披着一件深蓝的塑胶雨衣,一头墨浓的头发洒满了雨珠,他手中捧着一大叠书本,含笑点头,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彦,你来见见吴伯伯。”余教授叫住那个青年,吴柱国朝那个眉目异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声音来。
“钦磊,你们两父子怎么——”吴柱国朝着俊彦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彦,要是我来你家,先看到你,一定还以为你父亲返老还童了呢!钦磊,你在北大的时候,就是俊彦这个样子!”说着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吴伯伯在加大教书,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书吗?可以向吴伯伯请教请教。”余教授对他儿子说道。
“吴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请奖学金吗?”俊彦很感兴趣的问道。
“这个——”吴柱国迟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过加大理工科的奖学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听说加大物理系做一个实验,常常要花上几十万美金呢!”俊彦年轻的脸上,现出一副惊羡的神情。
“美国实在是个富强的国家。”吴柱国叹道,俊彦立了一会儿,便告退了。余教授望着他儿子的背影,悄声说道:
“现在男孩子,都想到国外去学理工。”
“这也是大势所趋。”吴柱国应道。
“从前我们不是拼命提倡‘赛先生’吗?现在‘赛先生’差点把我们的饭碗都抢跑了。”余教授说着跟吴柱国两人都苦笑了起来,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吴柱国斟茶,吴柱国忙止住他,也站了起来说道:
“明天一早我还要到政治大学去演讲,我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后天我便要飞西德,去参加一个汉学会议,你不要来送我了,我这就算告辞了吧。”
余教授把吴柱国的大衣取来递给他,有点歉然的说道:
“真是的,你回来一趟,连便饭也没接你来吃。我现在这位太太——”余教授尴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里去了?我还忘了问你。”吴柱国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点忸怩起来,“在打麻将。”
“哦,那么你便替我问候一声吧。”吴柱国说着,便走向了大门去。余教授仍旧套上他的木履,撑起他那把破油纸伞,跟了出去。
“不要出来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吴柱国止住余教授。
“你没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将他那把破纸伞遮住了吴柱国的头顶,一只手揽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点无边无尽的飘洒着。余教授和吴柱国两人依在一起,踏着巷子里的积水,一步一步,迟缓、蹒跚、蹭蹬着。快到巷口的时候,吴柱国幽幽的说道:
“钦磊,再过一阵子,也许我也要回台湾来了。”
“你要回来?”
“还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吗?”
“我现在一个人在那边,颖芬不在了,饮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没有儿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带还很幽静,中央研究院又在那里。”
“南港住家是不错的。”
雨点从纸伞的破洞漏了下来,打在余教授和吴柱国的脸上,两个人都冷得缩起了脖子。一辆计程车驶过巷口,余教授马上举手截下。计程车司机打开了门,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吴柱国握手道别,他执住吴柱国的手,突然声音微微颤抖的说道:
“柱国,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开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荐一下,美国有什么大学要请人教书,我还是想出去教一两年。”
“可是——恐怕他们不会请中国人教英国文学哩。”
“当然,当然,”余教授咳了一下,干笑道,“我不会到美国去教拜仑了——我是说有学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么的。”
“哦——”吴柱国迟疑了,说道,“好的,我替你去试试吧。”
吴柱国坐进车内,又伸出手来跟余教授紧紧握了一下,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长袍下摆都已经潮湿了,冷冰冰的贴在他的腿胫上,他右腿的关节,开始剧痛起来。他拐到厨房里,把暖在炉灶上那帖于善堂的膏药,取下来,热烘烘的便贴到了膝盖上去,他回到客厅中,发觉靠近书桌那扇窗户,让风吹开了,来回开阖,发出砰砰的响声,他赶忙蹭过去,将那扇窗拴上。他从窗缝中,看到他儿子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俊彦坐在窗前,低着头在看书,他那年轻英爽的侧影,映在窗框里。余教授微微吃了一惊,他好像骤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般,他已经逐渐忘怀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了。他记得就是在俊彦那个年纪,二十岁,他那时认识雅馨的。那次他们在北海公园,雅馨刚剪掉辫子,一头秀发让风吹得飞了起来,她穿着一条深蓝的学生裙站在北海边,裙子飘飘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烧一般,把她的脸也染红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诗。就是献给雅馨的:
当你倚在碧波上
满天的红霞
便化作了朵朵莲花
托着你
随风飘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摇了一摇他那十分光秃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发觉书桌上早飘进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书本都打湿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书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随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侠隐记》,又坐到沙发上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翻了两页,眼睛便合上了,头垂下去,开始一点一点的,打起盹来,朦胧中,他听到隔壁隐约传来一阵阵洗牌的声音及女人的笑语。
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的下着。
一九七○年《现代文学》第四十一期
my285。
《国葬》的象征性、悲悼性与神秘性
一个十二月的清晨,天色阴霆,空气冷峭,寒风阵阵的吹掠着。台北市立殡仪馆门口,祭奠的花圈,白簇簇的排到了街上。两排三军仪仗队,头上戴着闪亮的钢盔,手里持着枪,分左右肃立在大门外。街上的交通已经断绝,偶尔有一两部黑色官家汽车,缓缓的驶了进来。这时一位老者,却拄着拐杖,步行到殡仪馆的大门口。老者一头白发如雪,连须眉都是全白的;他身上穿了一套旧的藏青哔叽中山装,脚上一双软底黑布鞋。他停在大门口的牌坊面前,仰起头,觑起眼睛,张望了一下,“李故陆军一级上将浩然灵堂”,牌坊上端挂着横额一块。老者伫立片刻,然后拄着拐杖,弯腰成了一把弓,颤巍巍的往灵堂里,蹭了进去。
灵堂门口,搁着一张写字桌,上面置了砚台、墨笔并摊着一本百褶签名簿。老者走近来,守在桌后一位穿了新制服、侍从打扮的年轻执事,赶紧做了一个手势,请老者签名。
“我是秦义方,秦副官。”老者说道。
那位年轻侍从却很有礼貌的递过一枝蘸饱了墨的毛笔来。
“我是李将军的老副官。”
秦义方板着脸严肃的说道,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说完,他也不待那位年轻侍从答腔,径自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灵堂里走去。灵堂内疏疏落落,只有几位提早前来吊唁的政府官员。四壁的挽联挂得满满的,许多幅长得拖到地面,给风吹得飘浮了起来。堂中灵台的正中,悬着一幅李浩然将军穿军礼服满身佩挂勋章的遗像,左边却张着一幅绿色四星上将的将旗,台上供满了鲜花水果,香筒里的檀香,早已氤氲的升了起来了。灵台上端,一块匾额却题着“轸念勋猷”四个大字。秦义方走到灵台前端站定,勉强直起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立在灵台右边的那位司仪,却举起了哀来,唱道:
“一鞠躬——”
秦义方也不按规矩,把拐杖撂在地上,挣扎着伏身便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响头,抖索索的撑着站起来,直喘气,他扶着拐杖,兀自立在那里,掏出手帕来,对着李将军的遗像,又擤鼻涕,又抹眼泪,他身后早立了几位官员,在等着致祭。一位年轻侍从赶忙走上来,扶着他的手膀,要引他下去。秦义方猛的挣脱那位年轻侍从的手,回头狠狠的瞪了那个小伙子一眼,才径自拄着拐杖,退到一旁去。他瞪着那几位在灵堂里穿来插去、收拾得头光脸净的年轻侍从,一股怒气,像盆火似的,便煽上了心头来。长官直是让这些小野种害了的!他心中恨恨的咕噜着,这起吃屎不知香臭的小王八,哪里懂得照顾他?只有他秦义方,只有他跟了几十年,才摸清楚了他那一种拗脾气。你白问他一声:“长官,你不舒服吗?”他马上就黑脸。他病了,你是不能问的,你只有在一旁悄悄留神守着。这起小王八羔子,他们哪里懂得?前年长官去花莲打野猪,爬山滑了一跤,把腿摔断了,他从台南赶上来看他。他腿上绑了石膏,一个人孤零零的靠在客厅里沙发上。“长官,你老人家也该保重些了。”他劝他道。他把眉头一竖,脸上有多少不耐烦的模样。这些年没有仗打了,他就去爬山,去打猎。七十多岁的人,还是不肯服老呢。
秦义方朝着李将军那幅遗像又瞅了一眼,他脸上还是一副倔强的样子!秦义方摇了一摇头,心中叹道,他称了一辈子的英雄,哪里肯随随便便就这样倒下去呢?可是怎么说他也不应该抛开他的,“秦义方,台南天气暖和,好养病。”他对他说。他倒嫌他老了?不中用了?得了哮喘病?主人已经开了口,他还有脸在公馆里赖下去吗?打北伐那年起,他背了暖水壶跟着他,从广州打到了山海关,几十年间,什么大风大险,都还不是他秦义方陪着他度过去的?服侍了他几十年,他却对他说:“秦义方,这是为你好。”人家提一下:“李浩然将军的副官。”他都觉得光彩得不得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侍从喽,还要让自己长官这样撵出门去。想想看,是件很体面的事吗?住在荣民医院里,别人问起来,他睬都不睬,整天他都闭上眼睛装睡觉,那晚他分明看见他骑着他那匹“乌云盖雪”奔过来,向他喊道:“秦副官,我的指挥刀不见了。”吓得他滚下床来,一身冷汗,他就知道:“长官不好了!”莫看他军队带过上百万,自己连冷热还搞不清楚呢。夫人过世后这些年,冬天夜里,常常还是他爬起来,替他把被盖上的。这次要是他秦义方还在公馆里,他就不会出事了。他看得出他不舒服,他看得出他有病,他会守在他旁边。这批新人!这批小野种子!是很有良心的吗?听说那晚长官心脏病发,倒在地板上,跟前一个人都不在,连句话也没能留下来。
“三鞠躬——”
司仪唱道。一位披麻戴孝,架着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也跪在灵台边,频频向吊唁的客人频频答谢。
“小爷——”
秦义方颤巍巍的赶着蹭了过去,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低声唤道。
“少爷,我是秦副官。”
秦义方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老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抹笑容来。他记得少爷小时候,他替他穿上一套军衣马裤,一双小军靴,还扣上一张小军披风。他拉着他的手,急急跑到操场上,长官正骑在他那匹大黑马上等着,大黑马身后却立着一匹小白驹,两父子倏地一下,便在操场上跑起马来。他看见他们两人一大一小,马背上起伏着,少爷的小披风吹得飞张起来。当少爷从军校装病退下来,跑到美国去,长官气得一脸铁青,指着少爷喝道:
“你以后不必再来见我的面!”
“长官——他——”
秦义方伸出手去,他想去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想告诉他:父子到底还是父子。他想告诉他:长官晚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