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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台北人-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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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钱夫人耳中听着这几句唱词,内心自白道:“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钱夫人所谓“警句”,大概主要是指戏曲的唱法。可是作者赋予的含义就不在于此。这四句唱词的内容意义,是“世事无常”,这正是此篇小说的主题,也是中国自古以来一脉相传的文学主题。读白先勇这篇作品,我们很可能联想到《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和贾宝玉葬过桃花,黛玉独自走过梨香院墙角外,听到里面演习戏文,她们唱的,正是《牡丹亭》之《惊梦》一出(即《游园惊梦》)。而曹雪芹也把“皂罗袍”这四句抄入小说文字里。可是两位作家的处理方法完全不同:曹雪芹明白说出林黛玉听后,如何的“心动神摇”,如何的“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而白先勇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藉由小说人物明白的感伤反应,而藉由作者的隐喻隐示或双关言语,把同样的小说主题暗中有力呈现出来,传达给予读者。

姚一苇先生在评析白先勇《游园惊梦》的论文里,也提到《红楼梦》的影响,说:“像这类型的小说受《红楼梦》的影响是明显可见的,白先勇写人物、衣着、环境、动作、甚至写对白,都受到《红楼梦》的影响。”说得不错。白先勇此篇,描写景物人物形象活动之细腻,确实使人联想到《红楼梦》。可是我觉得,比这更值得留意和玩味的,是这两个小说作品最终主题之一致,或大约一致。

窦夫人金光闪烁,富丽堂皇的宴会,在我们这样一个无常的人世里,这样一个有限的人生里,确实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就如天堂一般纯美的大观园,也是个虚幻的梦境。我们如果要把今日虚幻的梦,自欺地当做永恒境界来陶醉,那么我们当然不能彻悟“世事无常”“人生有限”二句之真实性,认为只是空洞虚假的成语。此即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可是,换一种说法,含义就大异其趣。

我们如果像钱夫人那样,死命攀住早已成为虚无的过去,把消逝了的往事当真再来体验,那么,眼前实实在在进行着的宴会,看来当然就好比虚梦一般。此亦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红楼梦》的主题含义,只符合我们的第一种说法。也就是说,曹雪芹相当确定地认为人生是“假”,解脱才是“真”。可是《游园惊梦》小说作者,显然还徘徊在犹疑不决的阶段。就这一点来论,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更像一个谜,更是真假难分,虚实难辨。也因如此,《游园惊梦》远比《红楼梦》具有反讽的意味。

而《游园惊梦》小说里,有关真假虚实的主题含义,白先勇十分巧妙地用戏剧表演的意象来表征(包括实际之演奏唱作,钱夫人心理上的重演过去,小说角色之清唱背景等)。我们时常听人家说,人生好比一个舞台,我们都是舞台上的演员。白先勇显然亦存心以舞台或戏台,暗喻人生;以表演唱戏,暗喻生活动作。可是,舞台上的戏剧,故事不都是虚构的吗?表演的人,不都在作假吗?

如此推想,我们觉得,白先勇虽然没有曹雪芹那种自以为是的把握,他的人生观到底还是大大偏向于消极否定的一面。

另又一点值得注意。白先勇此篇,运用平行技巧,以过去存在过的人物和发生过的事情为依据,为“原本”,而在今日现实环境里大量制造对合之“副本”形象。这也就是说,白先勇把“昔”当做实存的本体,把“今”当做空幻的虚影。然而,“昔”,不是明明消失无迹了吗?“今”,不是明明就在眼前吗?如此,白先勇暗示:虚即是实,实即是虚。假才是真,真才是假。这种矛盾论法或想法,正符合我们中国道家哲学思想。而白先勇对今与昔的这种看法,恰好又可由“太虚幻境”那副对联句子来引申,虽然《红楼梦》完全没有“昔是实”的含义。如此观之,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在逻辑观念上确实更为广袤复杂。我们很可以把白先勇的小说主题,视为曹雪芹小说主题的扩大和延长。

(注)《游园惊梦》昆曲戏剧的演出本,杜丽娘入梦后的唱词如下: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画眉序〕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连夜芳菲,慎莫待晓风吹颤。为佳人才子谐缱绻,梦儿中有十分欢忭。

〔滴溜子〕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鲍老催〕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煽。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五般宜〕一个儿意昏昏梦魂颠,一个儿心耿耿丽情牵;一个巫山女趁着这云雨天,一个桃花阆苑幻成刘阮;一个精神忒展,一个欢娱恨浅:两下里万种恩情,则随这落花儿早一会儿转。

〔双声子〕柳梦梅,柳梦梅,梦儿里成姻眷。杜丽娘,杜丽娘,勾引得香魂乱。两下缘非偶然,梦里相逢,梦儿里合欢。

〔山桃红〕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绵搭絮〕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饮?则待去眠。

〔尾声〕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以上唱词中,〔画眉序〕、〔滴溜子〕、〔五般宜〕,〔双声子〕四折,是演出本加入的。其他五折则为《牡丹亭》第十出《惊梦》中之原文。

参考书籍

《牡丹亭》,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

《中国戏曲史》,孟瑶著,一九六五年文星书店出版。

《文学论集》,姚一苇著,一九七四年书评书目出版社出版。

《爱情·社会·小说》,夏志清著,一九七○年纯文学出版社出版。

《红楼梦》,曹雪芹著。

my285。

《冬夜》之对比反讽运用与小说气氛酿造

台北的冬夜,经常是下着冷雨的。傍晚时分,一阵乍寒,雨,又淅淅沥沥开始落下来了。温州街那些巷子里,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积水来。余钦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去张望时,脚下套着一双木屐。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纸伞破了一个大洞,雨点漏下来,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秃的头上,冷得他不由得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噤。他身上罩着的那袭又厚又重的旧棉袍,竟也敌不住台北冬夜那阵阴湿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里灰濛濛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沉静,只有雨点洒在远远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微响。余教授在冷雨中,撑着他那把破纸伞,伫立了片刻,终于又踅回到他巷子里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着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蹒跚。

余教授栖住的这栋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学宿舍一样,都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旧屋。年久失修,屋檐门窗早已残破不堪,客厅的地板,仍旧铺着榻榻米,积年的潮湿,席垫上一径散着一股腐草的霉味。客厅里的家具很简陋:一张书桌、一张茶几。一对褴褛的沙发,破得肚子统统暴出了棉絮来。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横八竖,堆满了一本本旧洋装书,有的脱了线,有的发了毛,许多本却脱落得身首异处,还有几本租来的牛皮纸封面武侠小说,也掺杂其中。自从余教授对他太太着实发过一次脾气以后,他家里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厅里那些堆积如山的书了。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晒书,把他夹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仑诗集》中的一叠笔记弄丢了——那些笔记,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候,记下来的心得。

余教授走进客厅里,在一张破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喘着气。他用手在他右腿的关节上,使劲的揉搓了几下。每逢这种阴湿天,他那只撞伤过的右腿,便隐隐作痛起来,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萧教授家去打麻将以前,还嘱咐过他:

“别忘了,把于善堂那张膏药贴起来。”

“晚上早点回来好吗?”他要求他太太,“吴柱国要来。”

“吴柱国又有什么不得了?你一个人陪他还不够?”他太太用手绢子包起一扎钞票,说着便走出大门去了,那时他手中正捏着一张《中央日报》,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给她看,报上登着吴柱国那张照片:“我旅美学人,国际历史权威,吴柱国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学术演讲,与会学者名流共百余人。”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脚两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萧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从来没缺过席,他一讲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别捣蛋,老头子,我去赢个百把块钱,买只鸡来炖给你吃。他对他太太又不能经济封锁,因为他太太总是赢的,自己有私房钱。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吴柱国到家里来吃餐便饭,一开口便让他太太否决了。他目送着他太太那肥胖硕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阵无可奈何的惆怅。要是雅馨还在,晚上她一定会亲自下厨去做出一桌子吴柱国爱吃的菜来,替他接风了。那次在北平替吴柱国饯行,吴柱国吃得酒酣耳热,对雅馨说:“雅馨,明年回国再来吃你做的挂炉鸭。”哪晓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帜了,吴柱国一出国便是二十年。那天在松山机场见到他,许多政府官员、报社记者,还有一大群闲人,把吴柱国围得水泄不通,他自己却被人群摒在外面,连跟吴柱国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那天吴柱国穿着一件黑呢大衣,戴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一头头发白得雪亮,他手上持着烟斗,从容不迫,应对那些记者的访问。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肃然起敬的学者风范,好像随着岁月,变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后来还是吴柱国在人群中发现了他,才挤过来,执着他的手,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还是过两天,我来看你吧。”

“钦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来,蹭着迎过去,吴柱国已经走上玄关来了。

“我刚才还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关的矮柜里摸索了一阵,才拿出一双草拖鞋来,给吴柱国换上,有一只却破得张开了口。

“台北这些巷子真像迷宫,”吴柱国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还要乱多了。”他的头发淋得湿透,眼镜上都是水珠。他脱下大衣,抖了两下,交给余教授,他里面却穿着一件中国丝绵短袄。他坐下来时,忙掏出手帕,把头上脸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头雪白的银发,都让他揩得蓬松零乱起来。

“我早就想去接你来了,”余教授将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来泡了一杯龙井搁在吴柱国面前,他还记得吴柱国是不喝红茶的,“看你这几天那么忙,我也就不趁热闹了。”

“我们中国人还是那么喜欢应酬,”吴柱国摇着头笑道,“这几天,天天有人请吃酒席,十几道十几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吴柱国对面坐下来,笑道。

“可不是?我已经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请客,我根本没有下箸——邵子奇告诉我,他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你了。你们两人——”吴柱国望着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秃的头,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个忙人。我们见了面,也没什么话说。我又不会讲虚套,何况对他呢?所以还是不见面的好。你是记得的:我们当年参加‘励志社’,头一条誓言是什么?”

吴柱国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还是邵子奇带头宣读的呢!当然,当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过了——”余教授和吴柱国同时都笑了起来。吴柱国捧起那盅龙井,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茶水的热气,把他的眼镜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镜,一面擦着,一面觑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次回来,‘励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贾宜生是上个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结局很悲惨。”

“我在国外报上看到了,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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