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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台北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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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媛,干爹又快输脱底喽!”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

“还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该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艳把个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怜恤的安慰着这个命运乖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没打错一张牌,手气就那么背!”

女客人那边也经常向尹雪艳发出乞怜的呼吁,有时宋太太输急了,也顾不得身份,就抓起两颗骰子啐道:

“呸!呸!呸!勿要面孔的东西,看你霉到啥个辰光!”

尹雪艳也照例过去,用着充满同情的语调,安抚她们一番。这个时候,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客人们都讨尹雪艳的口采来恢复信心及加强斗志。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的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新来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壮图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个儿,结实的身体,穿着剪裁合度的西装,显得分外英挺。徐壮图是个台北市新兴的实业巨子,随着台北市的工业化,许多大企业应运而生,徐壮图头脑灵活,具有丰富的现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识,才是四十出头,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经理。徐壮图有位贤慧的太太及两个可爱的孩子。家庭美满,事业充满前途,徐壮图成为一个雄心勃勃的企业家。

徐壮图第一次进入尹公馆是在一个庆生酒会上。尹雪艳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徐壮图是吴经理的外甥,也就随着吴经理来到尹雪艳的公馆。

那天尹雪艳着实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却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儿。为了讨喜气,尹雪艳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客厅里的寿堂也布置得喜气洋洋。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徐壮图一踏进去,就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

“阿媛,干爹替依带来顶顶入面的一位人客。”吴经理穿着一身崭新的纺绸长衫,佝着背,笑呵呵的把徐壮图介绍给尹雪艳道,然后指着尹雪艳说:

“我这位干小姐呀,实在孝顺不过。我这个老朽三灾五难的还要赶着替我做生日。我忖忖:我现在又不在职,又不问世,这把老骨头大天还要给触霉头的风湿症来折磨。管他折福也罢,今朝我且大模大样的生受了干小姐这场寿酒再讲。我这位外甥,年轻有为,难得放纵一回,今朝也来跟我们这群老朽一道开心开心。阿媛是个最妥当的主人家,我把壮图交把侬,侬好好的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干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别人不同一点。”尹雪艳笑吟吟的答道,发上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

徐壮图果然受到尹雪艳特别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艳坐在徐壮图旁边一径殷勤的向他劝酒让菜,然后歪向他低声说道:

“徐先生,这道是我们大师傅的拿手,你尝尝,比外面馆子做的如何?”

用完席后,尹雪艳亲自盛上一碗冰冻杏仁豆腐捧给徐壮图,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时候,尹雪艳走到徐壮图背后看他打牌。徐壮图的牌张不熟,时常发错张子,才是八圈,已经输掉一半筹码。有一轮,徐壮图正当发出一张梅花五筒的时候,突然尹雪艳从后面欠过身伸出她那细巧的手把徐壮图的手背按住说道:

“徐先生,这张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盘徐壮图便和了一副“满园花”,一下子就把输出去的筹码赢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个开玩笑抗议道:

“尹小姐,你怎么不来替我也点点张子,瞧瞧我也输光啦。”

“人家徐先生头一趟到我们家,当然不好意思让他吃了亏回去的喽。”徐壮图回头看到尹雪艳正朝着他满面堆着笑容,一对银耳坠子吊在她乌黑的发脚下来回的浪荡着。

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席间徐壮图喝了不少热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盘“满园花”的亢奋,临走时他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将一定全盘败北了。”

尹雪艳送徐壮图出大门时,徐壮图感激的对尹雪艳说道。尹雪艳站在门框里,一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观世音,朝着徐壮图笑吟吟的答道:

“哪里的话,隔日徐先生来白相,我们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将经。”

隔了两日,果然徐壮图又来到了尹公馆,向尹雪艳讨教麻将的诀窍。



徐壮图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着大门,两腮一天天消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当徐太太的干妈吴家阿婆来探望她的时候,她牵着徐太太的手失惊叫道:

“嗳呀,我的干小姐,才是个把月没见着,怎么你就瘦脱了形?”

吴家阿婆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妇人,硕壮的身体,没有半根白发,一双放大的小脚,仍旧行走如飞。吴家阿婆曾经上四川青城山去听过道,拜了上面白云观里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做师父。这位老法师因为看上吴家阿婆天生异禀,飞升时便把衣钵传了给她。吴家阿婆在台北家中设了一个法堂,中央供着她老师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悬着八尺见方黄绫一幅。据吴家阿婆说,她老师父常在这幅黄绫上显灵,向她授予机宜,因此吴家阿婆可以预卜凶吉,消灾除祸。吴家阿婆的信徒颇众,大多是中年妇女,有些颇有社会地位。经济环境不虞匮乏,这些太太们的心灵难免感到空虚。于是每月初一十五,她们便停止一天麻将,或者标会的聚会,成群结队来到吴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诚的念经叩拜,布施散财,救济贫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宁。有些有疑难大症,有些有家庭纠纷,吴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许诺,答应在老法师灵前替她们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气色竟是不好呢!”吴家阿婆仔细端详了徐太太一番,摇头叹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伤心哭泣,向吴家阿婆道出了衷肠话来。

“亲妈,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着泪断断续续的诉说道,“我们徐先生和我结婚这么久,别说破脸,连句重话都向来没有过。我们徐先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一向都这么说:‘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应该放在事业上。’来台湾熬了这十来年,好不容易盼着他们水泥公司发达起来,他才出了头,我看他每天为公事在外面忙着应酬,我心里只有暗暗着急。事业不事业倒在其次,求祈他身体康宁,我们母子再苦些也是情愿的。谁知道打上月起,我们徐先生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两晚三晚不回家。我问一声,他就摔碗砸筷,脾气暴得了不得。前天连两个孩子都挨了一顿狠打。有人传话给我听,说是我们徐先生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亲妈,我这个本本分分的人哪里经过这些事情?人还撑得住不走样?”

“干小姐,”吴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说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说了。你晓得我是最怕兜揽是非的人。你叫了我声亲妈,我当然也就向着你些。你知道那个胖婆儿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协理搞上个什么‘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我替她求求老师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来一算,果然冲犯了东西。宋太大在老师父灵前许了重愿,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经。现在她男人不是乖乖的回去了?后来我就劝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穷混,念经做善事要紧!’宋太太就一五一十的把你们徐先生的事情源源本本数了给我听。那个尹雪艳呀,你以为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没有两下,就能笼得住这些人?连你们徐先生那么个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这种事情历史上是有的:褒姒、姐己、飞燕、太真——这起祸水!你以为都是真人吗?妖孽!凡是到了乱世,这些妖孽都纷纷下凡,扰乱人间。那个尹雪艳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呢!我看你呀,总得变个法儿替你们徐先生消了这场灾难才好。”

“亲妈,”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你晓得我们徐先生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来,他嘴里虽然不说,我晓得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有时他一个人闷坐着猛抽烟,头筋叠暴起来,样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劝解他,只有干着急。这几天他更是着了魔一般,回来嚷着说公司里人人都寻他晦气。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气,昨天还把人家开除了几个。我劝他说犯不着和那些粗人计较,他连我也喝斥了一顿。他的行径反常得很,看着不像,真不由得不叫人担心哪!”

“就是说呀!”吴家阿婆点头说道,“怕是你们徐先生也犯着了什么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递给我,回去我替他测一测。”

徐太太把徐壮图的八字抄给了吴家阿婆说道:

“亲妈,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吴家阿婆临走时说道,“我们老师父最是法力无边,能够替人排难解厄的。”

然而老师父的法力并没有能够拯救徐壮图。有一天,正当徐壮图向一个工人拍起桌子喝骂的时候。那个工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扁钻从徐壮图前胸刺穿到后背。



徐壮图的治丧委员会吴经理当了总干事。因为连日奔忙,风湿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开吊的那一天,灵堂就设在殡仪馆里。一时亲朋好友的花圈丧幛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殡仪馆的门口来。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却是“痛失英才”四个大字。来祭吊的人从早上九点钟起开始络绎不绝。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痴人,一身麻衣丧服带着两个孩子,跪在灵前答谢。吴家阿婆却率领了十二个道士,身着法衣,手执拂尘,在灵堂后面的法坛打解冤法业醮。此外并有僧尼十数人在念经超度,拜大悲忏。

正午的时候,来祭吊的人早挤满了一堂,正当众人熙攘之际,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全堂静寂下来,一片肃穆。原来尹雪艳不知什么时候却像一阵风一般的闪了进来。尹雪艳仍旧一身素白打扮,脸上未施脂粉,轻盈盈的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的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的签上了名,然后款款的步到灵堂中央,客人们都倏地分开两边,让尹雪艳走到灵台跟前,尹雪艳凝着神,敛着容,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的鞠了三鞠躬。这时在场的亲友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次徐壮图的惨死,徐太太那一边有些亲戚迁怒于尹雪艳,他们都没有料到尹雪艳居然有这个胆识闯进徐家的灵堂来。场合过分紧张突兀,一时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尹雪艳行完礼后,却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庄重的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的当儿,尹雪艳却踏着她那轻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一时灵堂里一阵大乱,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过去,吴家阿婆赶紧丢掉拂尘,抢身过去,将徐太太抱到后堂去。

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吴经理又带了两位新客人来。一位是南国纺织厂新上任的余经理;另一位是大华企业公司的周董事长。这晚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满贯。吴经理不停地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落下来。到了第二十圈,有一盘吴经理突然双手乱舞大叫起来:

“阿媛,决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楣了一辈子,和了这副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依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吴经理喊着笑着把麻将撒满了一桌子。尹雪艳站到吴经理身边,轻轻的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吟吟的说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一九六五年《现代文学》第二十四期

my285。

一把青



抗日胜利,还都南京的那一年,我们住在大方巷的仁爱东村,一个中下级的空军眷属区里。在四川那种闭塞的地方,煎熬了那些年数,骤然回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处的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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