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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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为何不见?原来小姐住的这拂云楼,正在夫人的卧房东首,因夫人的卧房墙高屋大,紧紧遮住,故看不见。若要进去,祇要从夫人卧房后一个小小的双扇门儿入去,方纔走得到小姐楼上。小姐一向原也到夫人房里来,问候父母之安,因夫人爱惜他,怕他朝夕间,拘拘的走来走去辛苦,故回了他不许来。惟到初一、十五日,江章与夫人到佛楼上烧香拜佛,方许小姐就近问候。故此夫人卧房中也来得稀少,惟有事要见,有话要说,方纔走来。若是无事,便祇在拂云楼上看书做诗耍子,并看园中花卉,及赏玩各种古董而已,绝不轻易为人窥见。双星那里晓得这些缘故,祇道是有意避他,故私心揣摹着急。不知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纵是窈窕淑女,亦未有不虑摽梅失时,而愿见君子者。故蕊珠小姐,自见双星之后,见双星少年清俊,儒雅风流,又似乎识窍多情,也未免默默动心。虽相见时不敢久留,辞了归阁,然心窝中已落了一片情丝,东西缥渺,却又无因无依,不敢认真。因此坐在拂云楼上,焚香啜茗,祇觉比往日无聊。一日看诗,忽看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忽然有触,一时高兴,遂拈出下句来作题目,赋了一首七言律诗道:
乌衣巷口不容潜,王谢堂前正卷帘。
低掠向人全不避,高飞入幕了无嫌。
弄情疑话来年旧,寻路喜窥今日檐。
栖息但愁巢破损,落花飞絮又重添。
蕊珠小姐做完了诗,自看了数遍,自觉得意,惜无人赏识,因将锦笺录出,竟拿到夫人房里来,要寻父亲观看。不期父亲不在,房中祇有夫人,夫人看见女儿手中拿着一幅诗笺,欣欣而来,因说道:“今日想是我儿又得了佳句,要寻父亲看了?”小姐道:“正是此意。不知父亲那里去了?”夫人道:“你父亲今早纔吃了早饭,就被相好的一辈老友拉到准提庵看梅花去了。”小姐听见,便将诗笺放在靠窗的桌上,因与母亲闲话。
不期双星在东书院坐得无聊,又放不下小姐,遂不禁又信步走到夫人房里来,那里敢指望撞见小姐。不料纔跨入房门,早看见小姐与夫人坐在里面说话。这番喜出望外,那里还避嫌疑,忙整整衣襟,上前与小姐施礼。小姐突然看见,回避不及,未免慌张。夫人因笑说道:“元哥自家人,我儿那里避得许多。”小姐无奈,祇得走远一步,敛衽答礼。见毕,双星因说道:“愚兄前已蒙贤妹推父母之恩,广手足之爱,持以同气,故敢造次唐突,非有他也。”小姐未及答,夫人早代说道:“你妹子从未见人,见人就要腼腆,非避兄也。”
双星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那小姐。今日随常打扮,越显得妩媚娇羞,别是一种,竟看痴了。又不敢赞美一词,祇得宛转说道:“前闻父亲盛称贤妹佳句甚多,不知可肯惠赐一观,以饱馋眼?”小姐道:“香奁雏语,何敢当才子大观。”夫人因接说:“我儿,你方纔做的甚么诗,要寻父亲改削。父亲既不在家,何不就请哥哥替你改削改削也好。”小姐道:“改削固好,出丑岂不羞人。”因诗笺放在窗前桌上,便要移身去取来藏过。不料双星心明眼快,见小姐要移身,晓得桌上这幅笺纸就是他的诗稿,忙两步走到桌边,先取在手中,说道:“这想就是贤妹的珠玉了。”
小姐见诗笺已落双星之手,便不好上前去取。祇得说道:“涂鸦之丑,万望见还。”双星拿便拿了,还祇认作是笼中娇鸟,彷佛人言而已,不期展开一看,尚未及细阅诗中之句,早看见蝇头小楷,写得如美女簪花,十分秀美,先吃一惊。再细看诗题,却是“赋得‘似曾相识燕归来’”。先掩卷暗想道:“此题有情有态,却又无影无形,到也难于下笔,且看他怎生生发。”及看了起句,早已欣欣动色,再看到中联,再看到结句,直惊得吐出舌来。因放下诗稿,复朝着蕊珠小姐,深深一揖道:“原来贤妹是千古中一个出类拔萃的才女子,愚兄虽接芳香,然芳香之佳处尚未梦见。分日若非有幸,得览佳章,不几当面错过。望贤妹恕愚兄从前之肉眼,容洗心涤虑,重归命于香奁之下。”小姐道:“闺中孩语,何敢称才?元兄若过于奖夸,则使小妹抱惭无地矣。”
夫人见他兄妹二人你赞我谦,十分欢喜。因对双星说道:“你既说妹子诗好,必然深识诗中滋味,何不也做一首,与妹子看看,也显得你不是虚夸。”双星道:“母亲分付极是,本该如此,但恨此题实是枯淡,纵有妙境,俱被贤妹道尽,叫孩儿何处去再求警拔,故惟袖手藏拙而已。”小姐听了道:“才人诗思,如泉涌霞蒸,安可思议。元兄为此言,是笑小妹不足与言诗,故秘之也。”双星踌躇道:“既母亲有命,贤妹又如此见罪,祇得要呈丑了。”彩云在旁听见双公子应承做诗,忙凑趣走到夫人后房,取了笔砚出来,将墨磨浓,送在双公子面前。双星因要和诗,正拿着小姐的原稿,三复细味,忽见彩云但送笔砚,并没诗笺,遂一时大胆竟在小姐原稿的笺后,题和了一首。题完,也不顾夫人,竟双手要亲手送与小姐道:“以鸦配凤,乞贤妹勿哂。”小姐看见,忙叫彩云接了来。展开一看,祇见满纸龙蛇飞动,早已不同,再细细看去,祇见写的是:
步原韵奉和蕊珠仙史贤妹“赋得‘似曾相识燕归来’”
经年不见宛龙潜,今日乘时重入帘。
他主我宾俱莫问,非亲即故又何嫌,
高飞欲傍拂云栋,低舞思依浣古檐。
祇恐呢喃惊好梦,新愁旧恨为依添。
愚兄双星拜识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见拂云浣古等句拖泥带水,词外有情,不胜惊叹道:“这方是大才子凌云之笔,小妹向来无知自负,今见大巫,应知羞而为之搁笔矣。”双星道:“贤妹仙才,非愚兄尘凡笔墨所能彷佛万一。这也无可奈何,但愚兄爱才有如性命,今既见贤妹阆苑仙才,琼宫佳句,岂不视性命为尤轻!是以得陇望蜀,更有无厌之请,望贤妹慨然倾珠玉之秘籍,以饱愚兄之饿眼,则知己深思,又出亲情之外矣。”小姐道:“小妹涂鸦笔墨,不过一时游戏。有何佳句,敢存笥箧,非敢匿瑕,实无残沈以博元兄之笑。”双星听见小姐推说没有,不觉默然无语。彩云在旁,看见小姐力回,扫了双公子之兴,因接说道:“大相公要看小姐的诗词,何必向小姐取讨?小姐纵有,也不肯轻易付与大相公,恐怕大相公笑他卖才。大相公要看不难,祇消到万卉园中,芍药亭、沁心堂、浣古轩,各处影壁上,都有小姐题情咏景的诗词,只怕公子还看他不了。”
双星听了方大喜,因对夫人说道:“孩儿自蒙父亲母亲留在膝下,有若亲生,指望孩儿成名。终日坐在书房中苦读,竟不知万卉园中,有这许多景致。不但不知景致,连万卉园,也不晓得在那里。今日母亲同孩儿贤妹,正闲在这里,何不趁此领孩儿去看看?”夫人道:“正是呀,你来了这些时,果然还不曾认得。我今日无事,正好领你去走走。”遂要小姐同去。小姐道:“孩儿今日绣工未完,不得同行,乞母亲哥哥见谅。”遂领着彩云望后室去了。
此时双星见夫人肯同他到园中去,已是欢喜,忽又听见要小姐同去,更十分快活。正打点到了园中,借花木风景好与小姐调笑送情,忽听见小姐说出不肯同去,一片热心早冷了一半。又不好强要小姐同去,祇得生擦擦硬着心肠,让小姐去了。夫人遂带了几个丫鬟侍妾,引着双星,开了小角门,往园中而入。双星入到园中,果然好一座相府的花园,祇见:
金谷风流去已遥,辋川诗酒记前朝。
此中水秀山还秀,到处莺娇燕也娇。
草木丛丛皆锦绣,亭台座座是琼瑶。
若非宿具神仙骨,坐卧其中福怎消?
双星到了园中,四下观看,虽沁心堂、浣古轩各处,皆摆列着珍奇古玩,触目琳琅,名人古画,无不出奇,双星俱不留心去看他,祇捡蕊珠小姐亲笔的题咏,细细的玩诵。玩诵到得意之处,不禁眉宇间皆有喜色。因暗暗想道:“小姐一个雏年女子,貌已绝伦,又何若是之多才,真不愧才貌兼全的佳人矣。我双星今日何福,而得能面承色笑,亲炙佳章,信有缘也。”想到此处,早呆了半晌。忽听见夫人说话,方纔惊转神情。听见夫人说道:“此处乃你父亲藏珍玩之处,并不容人到此,祇你妹子时常在此吟哦弄笔。”
双星听了,暗暗思量道:“小姐既时常到此,则他的卧房,必有一条径路与此相通。”遂走下阶头,祇推游赏,却悄悄找寻。到了芍药台,芙蓉架,转过了荷花亭,又上假山,周围看这园中的景致。忽望北看去,祇见一带碧瓦红窗,一字儿五间大楼,垂着珠帘。双星暗想道:“这五间大楼,想是小姐的卧房了。何不趁今日也过看看?”遂下了假山,往雪洞里穿过去,又上了白石栏杆的一条小桥,桥下水中,红色金鱼在水面上啖水儿,见桥上有人影摇动,这些金色俱跳跃而来。双星看见,甚觉奇异,祇不知是何缘故。双星过了小桥,再欲前去,却被一带青墙隔断。双星见去不得,便疑这楼房是园外别人家了,遂取路而回。
正撞着夫人身边的小丫鬟秋菊走来。说道:“夫人请大相公回去,叫我来寻。”双星遂跟着秋菊走回。双星正要问他些说话,不期夫人早已自走来,说道:“我怕你路径不熟,故来领你。”双星又行到小桥,扶着栏杆往下看鱼。因问道:“孩儿方纔在此走,为何这些鱼俱望我身影争跳?竟有个游鱼啖影之意。”夫人笑说道:“因你妹子闲了,时常到此喂养,今见人影,祇说喂他,故来讨食。”双星听了大喜,暗暗点头道:“原来鱼知人意。”夫人忙叫人去取了许多糕饼馒头,往下丢去,果然这些金鱼都来争食。双星见了,甚是欢喜。看了一会,同着夫人一齐出园。回到房中,夫人又留他同吃了夜饭,方叫他归书房歇宿。
祇因这一回,有分教:如歌似笑,有影无形。祇不知双星与小姐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试真情 双公子痴态发如醉如狂招讪笑
词云:
佳人祇要心儿俏,俏便思量到。从头直算到收梢,不许情长情短忽情消。一时任性颠还倒,那怕旁人笑。有人点破夜还朝,方知玄霜捣尽是蓝桥。
〈虞美人〉
话说双星自从游园之后,又在夫人房里吃了夜饭,回到书房,坐着细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见小姐之诗,又凑着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侥幸也。”心下十分快活。祇可恨小姐卖乖,不肯同去游园,又可恨园中径路不熟,不曾寻见小姐的拂云楼在那里。想了半晌,忽又想道:我今日见园中各壁上的诗题,如《好鸟还春》,如《莺啼修竹》,如《飞花落舞筵》,如《片云何意傍琴台》,皆是触景寓情之作,为何当此早春,忽赋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句,殊无谓也。莫非以我之来无因,而又相亲相近若有因,遂寓意于此题么?若果如此,则小姐之俏心,未尝不为我双不夜而踌躇也。况诗中之“全不避”、“了无嫌”,分明刺我之眼馋脸涎也。双不夜,双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怜也?”想来想去,想的快活,方纔就寝。
正是:
穿通骨髓无非想,钻透心窝祇有思。
想去思来思想极,美人肝胆尽皆知。
到了次日,双星起来,恐怕错看了小姐题诗之意,因将小姐的原诗默记了出来,写在一幅笺纸上,又细细观看。越看越觉小姐命题的深意原有所属,暗暗欢喜道:小姐祇一诗题,也不等闲虚拈。不知他那俏心儿,具有许多灵慧?我双不夜若不参透他一二分,岂不令小姐笑我是个蠢汉?幸喜我昨日的和诗,还依稀彷佛,不十分相背。故小姐几回吟赏,尚似无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诗一词,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师之女,贵重若此﹔天生丽质,窃宛若此﹔彤管有炜,多才若此。莫说小姐端庄正静,不肯为薄劣书生而动念,即使感触春怀,亦不过笔墨中微露一丝之爱慕,如昨日之诗题是也。安能于邂逅间,即眉目勾挑,而慨然许可,以自媒自嫁哉,万无是理也!况我双星居此已数月矣,仅获一见再见而已。且相见非严父之前,即慈母之后,又侍儿林立,却从无处以叙寒温。若欲将针引线,必铁杵成针而后可。我双不夜此时,粗心浮气,即望玄霜捣成,是自弃也。况我奉母命而来,原为求婚,若不遇可求之人,尚可谢责。今既见蕊珠小姐绝代之人,而不知极力苦求,岂不上违母命,而下失本心哉?为今之计,惟有安心于此,长望明河,设或无缘,有死而已。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