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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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深夜失火,他跑去看,她也来了,顿时,千百人拚命喊叫之中,他万籁俱寂,看她,
——他说她是刚刚起来,睡还未走得远。他说他认得了睡神的半面妆,——这应该算是
一个奇迹,可以自豪的?但他只没有失声的哭,世界仿佛是一个睡美人之榻,而又是一
个阴影,他摸索出来的太阳是月亮。
现在,他怅望于没有看见的山,对着这山上回来的两个人。
终于留了他一个人在这一间屋子里玩,(这里是客房)不小的工夫,——细竹又进
来了,向他道:
“你今天不同我们去,——很好玩。”
这话他当然是听了,但稀奇得利害,细竹换了衣裳!
单衣,月白之色,又是一样的好看。好看不足奇,只是太出乎不意!立时又神游起
来了,今天上午一个人仔细端详了的那个地方,壁上的箫,瓶子里的花,棕榈的绿荫—
—怎么会有这么一更衣呢?……
这个地方——他说他实在是看不尽。
细竹,一天的日头,回到房里去,浸了一盆凉水。三哑正从河里挑水进门,她就拿
着她的盆子要他向盆里倒。三哑还以为她总是忘记不了她自己栽的那几钵花拿去浇花。
她又随便的梳了一梳她的头发,只是随便的,马上天要黑了,那里还费事把它解散?小
林不顾这些,——连她们刚刚是由花红山回来他也不记得了。
“你们,才穿了那衣,忽然又是这衣,神秘得很。”
“我走得很热。”
她说着坐下了,同时低下头一看,——一个不自觉的习惯而已,人家说衣裳,她就
看衣裳。她晓得小林是说她换了衣裳,并没有细听他的话。实在这算得什么呢,换了一
换衣?
就说“神秘”,这东西本身亦是不能理会的了,所谓自有仙才自不知。小林,他是
站着,当她低头,他也稍为一低眼——
观止矣!少女之胸襟。
细竹或者觉察了,因为,一时间,抬起头来,不期然而然的专以眼睛来相看,——
她何致于是怒目?但好像问:“你看什么?”
放开眼睛,他道:
“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不告诉你。”
连忙又觉得无礼,笑了。
“老儿铺,是不是有一个老儿路上开茶铺?”
“那里看见?我们在一家茶铺里喝茶,只看见一个女人。
她有一个女儿,十五六岁,我们刚到的时候她不在家,她把她喊回来,睄我们。这
姑娘长得一个大扁脸,难看极了。”
她这么的说,小林则是那么的看了,此时平心静气的,微笑着。“回来的时候,怎
的那个急迫的样子?——琴子就不相同。汗珠儿,真是荷瓣上的露,——只叫人起凉意。”
这恐怕是他时间的错误了,因为当着这清凉之面而想那汗珠儿。于是已经不是看她,是
她对镜了,中间心猿意马了一会,再照——又不道“自己”暗中偷换!自己在镜子里头
凉快了。他实到了这样的忘我之境。
他要写一首诗,没有成功,或者是他的心太醉了。但他归究于这一国的文字,因为
他想象——写出来应该是一个“乳”字,这么一个字他说不称意。所以想到题目就窘:
“好贫乏呵。”立刻记起了《杨妃出浴》的故事,——于是而目涌莲花了!那里还做诗?
慢慢又叹息着:“中国人卑鄙,fresh总不会写。”不知怎的又记起那“小儿”偷桃,于
是已幻了一桃林,绿当然肥些,又恰恰是站在树底下——那么人是绿意?但照眼的是桃
上的红。那里看见这样的红桃?一定是拿桃花的颜色移作桃颊了。其树又若非世间的高
——虽是实感,盖亦知其为天上事矣,故把月中桂树高五百丈也移到这里来了。
一天外出,偶尔看见一匹马在青草地上打滚,他的诗到这时才俨然做成功了,大喜,
“这个东西真快活!”并没有止步。“我好比——”当然是好比这个东西,但观念是那
么的走得快,就以这三个字完了。这个“我”,是埋头于女人的胸中呵一个潜意识。
以后时常想到这匹马。其实当时马是什么色他也未曾细看,他觉得一匹白马,好天
气,仰天打滚,草色青青。
桥 天井
是睡觉的时分。小林他是一个客榻,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史家奶奶伴他谈一会儿
话,看他快要睡了,然后自己也去睡,临走时还替他把灯移到床前几上,说道:
“灯不要吹好了。”
小林也很知道感激,而且正心诚意的,虽然此刻他的心事不是那样的单纯,可以向
老人家的慈爱那里面去用功。史家奶奶一走开,实际上四壁是更现得明亮一点,因为没
有人遮了他的灯,他却一时间好像暗淡了好些,眼珠子一轮。随即就还了原,没有什么。
这恐怕是这么的一个损失:史家奶奶的头发太白了,刚才灯底下站了那么久。
灯他吹熄了。或者他不喜欢灯照着睡,或者是,这样那边的灯光透在他的窗纸上亮。
他晓得琴子同细竹都还没有睡。
中间隔了一长方天井。白的窗纸,一个一个的方格子,仿佛他从来没有看见光线,
小心翼翼。其实他看得画多,那些光线都填了生命。一点响动也没有,他听。刚才还听
见她们唧唧咕咕的。这个静,真是静。那个天井的暗黑的一角里长着苔藓,大概正在生
长着。“你们干什么?”忽然若不平,答不出她们在那里干什么,明明的点着亮儿。不,
简直没有答。说得更切当些,简直也不是问。
当然,他问了自己那么一句。譬如一个人海边行走,昂头而问:“天何言哉?”只
是表现其不知罢了。不过这人,还可以说,问天是听海的言语。
“细竹,你做什么?”
琴子的声音,好像是睡了觉才醒来,而又决不同乎清晨的睡醒,来得十分的松散,
疲倦。
又没有响动。
“细竹,你做什么?”这个于是乎成了音乐,余音袅袅。或者是琴子姑娘这个疲倦
的调子异样的有着精神,叫人要好好的休息,莫心猿意马;或者他的心弦真个弹得悲伤
起来!“细竹,你做什么?”因为是夜里,万事都模糊些。
“你一定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对,她们今天上了山,走得累了。他当然是同琴子打招呼。立刻绘了一幅画。既然
是可爱的姑娘和衣而寐,不晓得他的睡意从哪里表现出来?好好的一个白日的琴子。大
概他没有看见她闭过眼睛,所以也就无从着手,不用心。画图之外又似乎完全是个睡的
意思,一个灯光的宇宙。把那一件衣服记得那样的分明,今天早晨首先照在他的眼里的
那个颜色。
目下简直成了一匹老虎,愈现愈生动。然而一点也得不着边际,把不住。他也就真
渗透了“夜”的美。居然记不起那领子的深浅,——一定是高领,高得是个万里长城!
结果懵懵懂懂的浮上一句诗:“鬓云欲度香腮雪”。究竟琴子搽粉了没有呢?
这时琴子已经坐了起来,细竹在那里折衣服,“我的同她自己的,”今天再也不要,
她都平叠着,然后打开橱柜,放在最上的一格。琴子慢慢的抬举她的一双手,还在床上
坐着,不要镜子的料理头发,行其所无事,纤纤十指头上动得飞快,睡觉的时候应该拆
下来的东西都拆下来。细竹送一颗糖她的嘴里,她一摆头——
“什么?”
既在两唇之间——尝得甜了。
细竹,她此刻是个白衣女郎,忽然晓得她要打喷嚏,眼睛闭得很好看。岂能单提这
一项?口也开得好玩。随便说一项都行,反正只一个好看。果然,打一个喷嚏,惹得琴
子道:
“吓我一跳!”
不一会儿姊妹二人就真正的就寝。
小林在这边打到地狱里去了。在先算不得十分光明,现在也不能说十分漆黑,地球
上所谓黑夜,本是同白昼比来一种相对的说法,他却是存乎意象间的一种,胡思乱想一
半天,一旦觉得怀抱不凡,思索黑夜。依着他这个,则吾人所见之天地乃同讲故事的人
的月亮差不多,不过嫦娥忽然不耐烦,一口气吹了她的灯。
别的都不在当中。
然而到底是他的夜之美还是这个女人美?一落言诠,便失真谛。
渐渐放了两点红霞——可怜的孩子眼睛一闭:
“我将永远是一个瞎子。”
顷刻之间无思无虑。
“地球是有引力的。”
莫明其妙的又一句,仿佛这一说苹果就要掉了下来,他就在奈端的树下。
今天下雨今天下雨。小林想借一把雨伞出去玩。他刚打开园门树林里望了一会回来,
听得细竹说道:
“下雨我不喜欢,不好出去玩。”
“你的话太说错了。”
细竹掉转头来一声道:
“吓得我一跳!”
说着拿手轻轻的拍一拍胸。这是小孩子受了吓的一个习惯。她背着小林进来的方向
立住,门槛外,走廊里,他来得出乎她的不意了。琴子站在门槛以内,手上拿着昨天街
上买回来的东西瞧。
“下雨你到园里去干什么?我说什么话说错了?”
她说了一句“小林这个人很奇怪”,但小林未听见。
“你说下雨的天你不喜欢——”
一眼之下两人的颜色他都看了,笑道:
“你们这样很对,雨天还是好好的打扮。”
于是他的天暂且晴了,同一面镜子差不多。
另外一个雨天——
“有一回,那时我还在北方,一条巷子里走路,遇见一位姑娘,打扮得很好,打着
雨伞,——令我时常记起。”
忽然觉得她们并不留意了,轻轻的收束了。有点悲哀。
“那么一个动人的景致!”其实女人是最爱学样的。记忆里的样子又当然是各个人
的。慢慢又道:
“那个巷子很深,我很喜欢走,一棵柏树高墙里露出枝叶来。”
这一句倒引得琴子心响往之。但明明是离史家庄不远的驿路上一棵柏树。
又这样说:
“我最爱春草。”
说着这东西就动了绿意,而且仿佛让这一阵之雨下完,雨滴绿,不一定是那一块儿,
——普天之下一定都在那里下雨才行!又真是一个Silence。
低头到天井里的水泡,道:
“你们看滴得好玩。”
这时的雨点大了。
细竹道:
“我以为你还有好多话说!”
因为她用心往下听,看他那么一个认真的神气说着“我最爱春草”。她也就看水泡。
“你不晓得,我这才注意到声音。”
注意声音,声音的意思又太重了。又听瓦上雨声。
“我以前的想象里实在缺少了一件东西,雨声。——声音,到了想象,恐怕也成了
颜色。这话很对,你看,我们做梦,梦里可以见雨——无声。”
“好在你说出了你是想象。你往常从北方来信,说那里总不下雨,现在你说你爱草……”
琴子说着笑。
“你为什么笑?”
“笑你是一个江南的游子。”
细竹很相信的说出来了,毫不踌躇。琴子也是要这么说。
两个人都觉得这人实在可爱了,表现之不同各如其面,又恰恰是两位姑娘。
“这个当然有关系。但我不晓得你们这话的意思怎么样。
我其实只是一个观者,倾心于颜色,——或者有点古怪罢了。”
琴子道:
“你的草色恐怕很好看。”
又道:
“草上的雨也实在同水上的雨不同,或者没有声音,因为鼓动不起来。”
“雨中的山那真是一点响动也没有,那怕它那么一大座山,四方八面都是雨。”细
竹说。
“你这真是小孩子的话!你看见那一个山上没有树,或者简直是大树林,下起雨来
你说响不响?”
“我是说我们对面的远山。”
小林看她们说得好玩,笑了。三个人都笑。刚才各有所见,目下一齐是大门外远远
的一座青山。这个山名叫甘棠岭,离史家庄一十五里,做了这故事的确实的证据。
小林又道:
“海边我没有玩,海上坐了两趟船,可惜都是晴天,没有下雨,下雨一定好玩——
望不见岸看雨点。”
最后几个字吞吐着说,说得很轻,仿佛天井里的雨也下在那个晴天的海上。这当然
错了,且不说那里面不平静,下起雨来真能望见几远呢?他两次坐船都未遇风浪,看日
出日没。两位姑娘连帆船也没有坐过。
“有一个地方尽是沙,所以叫做沙河县,我在那里走过路,遇着雨,真是浩浩乎平
沙无垠,雨下得好看极了。”
“你打伞没有?”细竹连忙说。
“不要紧,——你这一提,我倒记得我实在是一个科头,孤独得很。他们那里出门
轻易不带伞,——下了一阵就完了,后来碰见一个女人骑驴子跑,一个乡下汉子,赶驴
子的,跟在后面跑